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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4)


  “吴太太的身体素来不大好,应该多多休息。近来没有什么病痛吧?吴先生,你最好劝她到这里来住几个月,对她的身体也有好处,”张若兰恳切地说,她很关心吴仁民的妻子的健康。

  吴仁民感谢地看她一眼,然后说:“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大病,就是身体弱。不过她有一个坏毛病,她爱操心。无论什么事情,她总要亲手去做,一点小的事情,也不肯放过。她对我太好了,我的一件小事情也要她操心。我劝她,她总不肯听我的话。她的固执就和陈真差不多。陈真拚命摧残自己的身体,我们劝他,他也不听。他这个人也是没有办法的,”吴仁民觉得自己的语调渐渐地变得伤感了,便突然把话头拉到陈真身上,同时又望着陈真一笑,使听话的人忘记了瑶珠的事情。

  “你真正岂有此理,居然当面骂起人来了。”陈真带笑地接嘴说道。

  这一来众人都笑了,就这样驱散了房里的忧郁的空气。

  “是的,吴先生的话并不错,陈先生的身体的确应该当心。

  我们看见他的书一本一本地接连出版,好像他写得比我们读的还要快。我就有点替他担心。剑虹先生常常对我们谈起这件事。剑虹先生说陈先生好像是个不知道未来的人。陈先生,你说对不对?”张若兰说罢,关切地看了陈真一眼,略略低下头去微微一笑。

  陈真用感激的眼光回看她,他的脸上忽然有一道光掠过,他微笑了。他自语似地说:“总之,你们都有理……”还有一句话却被他咽在嘴里了。

  “陈先生,你近来不常到剑虹先生那里去吧。佩珠那天还谈到你,还有蕴玉,她也……”张若兰吐字非常清楚,她说普通话不大习惯,所以说得很慢。陈真没有注意到这个,因为这时候他略略仰起头看天花板。他不等她说完便插嘴说:“我近来事情多些,所以没有到剑虹那里去。密斯张一定常去的。佩珠近来还好吧。还有那位密斯秦,近来看见吗?”

  蕴玉就是密斯秦的名字,因为张若兰刚才提到她,所以他也问起她。他知道她是张若兰的好友。而且他曾经根据《三个叛逆的女性》这书名,给他在李剑虹家里常常看见的三个少女起了“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绰号。那三个少女就是:张若兰、秦蕴玉和剑虹的女儿李佩珠。他觉得一珠,一玉,一兰,恰恰可以代表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三种典型,所以给她们起了这个绰号。

  “啊,”张若兰带笑说,“说起蕴玉,她就在这里。我们只管谈话倒把她忘记了。她现在还在我的房间里。她不知道你们两位也在这里,她听见我说周先生在这里,她想见见周先生,所以要我来问一下。”她把眼光掉转到周如水的脸上问道:“周先生,就是我上次和你说起的那个同学。你愿意见她吗?”

  周如水的眼睛这些时候就不曾离过张若兰的脸颊,现在听她说秦蕴玉要见他,心里高兴得了不得,连忙站起来催促似地说:“那么就请密斯张马上把她请过来吧。”

  张若兰带笑地答应着,出去了。门开着。周如水怀着一颗跳动的心等了一会,张若兰伴着一个比她稍微高一点的女郎走进来了。

  在陈真的眼里现出了那个曾经对他表示过好感的姑娘的丰姿:一个长身玉立的女子,一张瓜子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征,因为各部分都安置得恰到好处。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女郎,而且打扮得很摩登,烫头发,画细眉毛,抹粉,还擦了鲜艳的口红。她穿着一件黄色印度绸的小花的长旗袍,脚上穿的是一双高跟鞋。“又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剑虹家里的三女性这里已经有了两个了,”陈真想着,忍不住在心里暗笑。

  吴仁民也认识秦蕴玉。所以张若兰单把周如水给她介绍了。周如水非常高兴,他把她们两个让到那张大沙发上面坐下,自己却坐在旁边的靠背椅上。他非常注意秦蕴玉的说话和举动。他马上觉得秦蕴玉很可爱,不过他也明白她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女子。秦蕴玉虽然比张若兰更美丽,更活泼,但是她的锋芒太露,倒不如张若兰稳重一点好。张若兰带了不少东方女子的温淑的风味。

  秦蕴玉的嘴厉害。她和周如水虽是初见,却很大方地对他发出不少的问话。但同时她又不使别的客人冷落,她的眼光好像就在房里每个人的脸上不断地轮流转动一般,使每个人都觉得她在对他说话。有她这个人在这里,房里就显得十分热闹了。她和周如水谈得最多。她问他关于日本的风俗人情,又问起日本文坛的现状以及他对于日本作家的意见,因为她是研究文学的。

  周如水自然详细地一一回答了她。他并且趁这个机会把他所崇拜的童话作家小川未明大大赞扬了一番。但是她对于这位作家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引起她的注意的还是那位以《放浪记》出名的青年大作家。于是周如水又从箱子里取出那个女作家的半身照片给她看。同时周如水又简略地叙述从下女变成日本近代第一流女作家的她的放浪生活,又叙述他和她的会见,并且提起她在书中说过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话。这些话果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尤其是给秦蕴玉唤起一种渴望,这渴望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只是她觉得心里有点空虚似的。

  “在中国,生活太沉闷了,”秦蕴玉自语似地低声叹息说。

  “其实活在世界上就不见得不沉闷,”陈真嘲笑地说。

  “为什么?”秦蕴玉忽然掉过头看陈真,她的锋利而活动的眼光不停地在他的脸上闪动,逼着他答话。

  “因为我住在日本就跟住在中国一样,”陈真避开了她的眼光冷冷地答道。

  “这是偏见,我不赞成。在日本究竟好得多。”周如水马上起劲地打岔道。他在日本住了七年,得到的全是好的印象,所以他看见人就称赞日本的一切。

  “那么你问问仁民,他也在东京、京都两处住过几年。难道他也有偏见?”陈真抢着争辩道,但是他并没有动气,脸上还留着笑容。

  吴仁民正要开口,却被秦蕴玉抢先对陈真说了:“陈先生,你一个人是例外。读你的文章就知道你这个人不会有什么愉快的思想。”

  “然而我也常常在笑。有时候我也很高兴,”陈真平静地,甚至带了嘲弄的口气说。

  “我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秦蕴玉努了嘴答道。

  “这就怪了,密斯秦,为什么你会不相信?为什么又不可能呢?”陈真笑起来,他对于她的故意追逼的问话倒感着兴味了。他平日最讨厌沉闷的谈话,却喜欢热烈的辩论,即使是强辩,他也不怕。

  “因为你的文章我差不多全读过。我知道你是拿忧郁来培养自己的。你那股阴郁气真叫人害怕。”秦蕴玉侧着头,用清朗而缓慢的声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那么你不要读它们就好了,”陈真依旧淡淡地说,可是他的心境的和平被她的这段话扰乱了。忧郁开始从他的心底升上来。他努力压制它,不愿意让她看见他的心境的变化。他甚至挑战似地加了一句:“我不相信我的文章你全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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