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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二哥,你忘记了还有至死不悟的人!”淑华插嘴说,她是无心说出来的,却不知道这句话对觉新简直是当头一棒。

  “不要再说,五舅过来了,”琴触动淑华的膀子低声说。

  “他或者是来问五婶动身的情形,”觉新答道。众人便不再作声,都做出在看菊花的样子等候克定走来。

  克定走过来,似笑不笑地唤了一声:“明轩,”接着就说:“五婶这次出门,倒把你忙坏了!”

  觉新连忙客气地陪笑道:“我并没有忙。就是忙,也是应当的。”

  克定冷笑了两声,他的白白的长脸好象显得更长了。他吐了一口痰在地上,接着说:“我晓得你一天太空了,所以到处找事情管。我的老婆出门我不送你送。我听见五婶说你不赞成卖公馆。我倒问你,你有什么理由?”

  这一句意外的问话倒使觉新发愣了。他惊惶地望着克定,红着脸答不出一句话。觉民着急地在旁边推他的膀子,他才仓皇地说:“五爸这句话从哪儿说起?”

  “我想你一个人也不敢反对,”克定带着轻蔑的表情说。“你要晓得现在四爸是家长了。他出的主意别人也反对不了。我们都缺少钱,现在人又少,住不了这个大公馆,还是早点卖掉,大家都方便。这件事情以后就交给四爸去办。买房子的人已经找到了。四爸是家长,他可以作主。你看对不对?”

  觉新气得脸色由红变白,勉强答应了一个“对”字。觉民忍不住冷冷地插嘴说:“家都要卖掉了,还有什么家长?”

  “老二,你说什么?”克定忽然变了脸色厉声问道。

  “五爸,你听错了,二弟并没有说什么,”觉新连忙掩饰道。

  “我说,如果做家长的就只会卖房子,现在也轮不到来麻烦四爸了,”觉民听见觉新的话,心里更气,故意提高声音,再说一遍。

  “你是不是看不起四爸?”克定挣经脸威胁地说。

  “我什么人都看得起。我刚才听见五爸说起做家长卖房子,我才说了两句话,”觉民不慌不忙地答道。

  “那么你是不是反对卖公馆?你说,你有什么理由?”

  “五爸问得古怪!卖不卖公馆,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公馆又不是我出钱修的。不过我知道爷爷不让卖公馆,他的遗嘱上写得很明白,”觉民带点嘲弄的口气说。

  “老二,好,你敢挖苦我们?等会儿你四爸来我再跟你算帐!”克定没有办法,只得骂起来。

  觉新看见这个情形,又惊、又急、又气、又怕。他一面劝阻觉民不要再说,一面又谦卑地向克定解释。但是他的话没有一点效力。琴和淑华两人在旁边不作声,也不去劝阻觉民,她们相信觉民一定打好了主意。

  觉民不听从觉新的劝告,觉新的软弱只有引起他的反感。他想:“你这样怕事,我就偏要给你惹点事情出来!”他故意讽刺地在克定的话后面加上一句:“最好把张碧秀也请来。”

  “二弟!”觉新半哀求半命令地插嘴说。

  “老二,你当心,你有话敢不敢当面向四爸讲!”克定还装腔作势地警告道。

  “嗳,那儿不是四爸?要不要把四爸请过来?”觉民瞥见克安大摇大摆地从外面进来,故意含笑地问克定。

  “好,你就在这儿等着!”克定气冲冲地说,便神气活现地走去找克安。

  “二弟,你快走!你走了,我向他们陪个礼就没有事了,”觉新连忙催促道,他心里彷徨无主,只知道着急。

  “我为什么要走?他们又不会吃人!”觉民气愤地说。

  “你会把事情闹大的。我说你这个脾气要改才好,”觉新焦急地抱怨道。

  觉民变了脸色,生气地说:“我这个脾气是爹妈生就的。你要我改,我改不了。我又没有做过给爹妈丢脸的事情。请你不要管我!”

  觉新听见这样的话,便埋下头来不作声了。他心里非常难过。

  “二表哥,”琴温柔地唤着觉民,她用眼光对他暗示,他不应该这样严厉地对觉新说话。觉民压下了怒气,朝她点一下头,勉强地笑了笑。

  但是克定陪着克安来了。克定扬扬得意地说:“老二,四爸来了,你说嘛!”

  “我说什么?”觉民故意问道。

  “你刚才不是在挖苦四爸?”

  “我什么人都没有挖苦。”

  这时觉英、觉群几弟兄都跑过来看热闹,就围在他们的旁边。

  “你笑四爸没有资格做家长,”克定又说。

  “我根本就不懂做家长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有听见哪个人宣布四爸做家长,”觉民仍旧冷淡地答道。

  “哼!”克安板起脸哼了一声。

  “你骂我们不该卖公馆,。克定继续说。

  “公馆是爷爷修的。爷爷反对卖公馆,跟我毫不相干。”

  “你不要赖。你还说起张碧秀!”克定挣红脸大声说。

  “张碧秀是唱小旦的,哪个人口里不说到他?”觉民甚至骄傲地答道。

  这时觉新插嘴说了:“二弟,我请你不要再说好不好?”他好象受到了很大的委屈似的。

  觉民不理睬觉新。克安却趁着这个机会说话了。

  “你还要说张碧秀!我×你妈!”克安那张黄黑色的瘦脸突然变得更黑了,他蛮横地骂起来,不由分说伸起一只手就往觉民的脸颊上打去。

  旁边有的人替觉民担心,有的人害怕克安发脾气,有的人暗暗地高兴。觉新恐怖地想着:“完结了。”

  在觉民的脸上也突然飞来几片可怖的黑云。但是他的眼睛却象星子一般地发亮。他镇静地伸出手把克安的枯瘦的手紧紧地捏住。他高傲地、愤怒地说:“四爸,你说话要有点分寸。我妈还在屋里头,你敢对她做什么?”

  克安的虚弱的身体没有一点力气。鸦片烟带给他的兴奋也已经消失了大半。他听见觉民的严峻的责备,又气又急,结结巴巴地答不出来。

  觉民带点轻蔑地放下克安的手,讽刺地说:“现在不比得从前了,四爸以后可以少出手打人。还是先把事情弄清楚,再来动手,也可以少吃点亏。”

  “你倒教训起我来了!难道我做叔父的就打不得侄子!”克安又骂道,他的脸色越来越黑,声音越来越大。然而他只是在骂,却不再举起手打人。

  “我没有听见说过,做叔父的就可以×妈×娘地骂侄子,”觉民板起脸反驳道。

  “你还敢跟我顶嘴?你这个目无尊长的东西!你妈的×!”克安忍不住又顿脚骂起来。

  “四爸,请你不要生气。二弟年纪轻不懂事,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你还是请回屋去罢。等我来教训他,”觉新十分惶恐地拦住克安,谦卑地道歉说。他只怕事情会闹大。他到现在还相信息事宁人的办法是无上的。

  克安听见觉新的谦卑的话,他的气焰又升高了。他更神气、更严厉地说:“那不行!非喊他在堂屋里头给我磕头陪礼不可!他这个狗东西!我×他妈!”

  “四爸,这是你亲口说出来的。请问到底是哪个人目无尊长”觉民还没有说完,就被觉新拦阻了,他半哀求半责备地说:

  “二弟,你还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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