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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三女!”周氏着急地干涉道。

  “三姑娘,你少胡说!我们的事情没有你讲话的资格。什么是长辈的样子?你今天给我说清楚!”王氏猛然拍一下桌子,大声喝道。

  淑华气红着脸,她还要争辩,觉民却在旁边低声阻止道:“三妹,你不要响。等我来说。”淑华便忍着怒气不响了。她退了两三步把背靠在连二柜上。

  “三姑娘,你这样子太不对了。你还敢当着我们的面骂人。你妈刚才还请我来教训你。我想到你过世的爹,我不能不管你!”张太太板起脸起对淑华说。

  觉民打算说话,却被淑华抢先说了。她替自己辩护道:“姑妈,我并没有错。”

  “你还说没有错?你凭什么骂陈姨太害人?你又凭什么跟你四婶吵架?你做侄女的了有侄女的规矩……”张太太红着脸严厉的责备道。

  觉民忽然冷冷地插进一句:“那么做长辈也该有长辈的规矩。”全是张太太并不理睬他,仍旧继续对淑华说话:

  “你不要再跟我争。你好好地听我的话,认个错,向你四婶和陈姨太陪个不是。我就不再追究这悠扬事情。不然,三姑娘,你妈刚才说过要我来责罚你。”

  “那么请姑妈责罚好了,”淑华昂起头挑战似地说。她只有一肚皮的怨愤。她不能够让步。她不能够屈服。

  这句话激怒了几个人。连周氏也觉得淑华的态度太倔强了。在长辈中只有沈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不说一句话。淑华的强硬的态度和锋利的语言使沈氏感到非常痛快,她觉得淑华在替她报仇。

  张太太瞪了淑华一眼,突然站了起来。她的严肃的表情使人想到她要做一件不寻常的事情。翠环和绮霞的脸色也变白了。淑贞吓得连忙把脸藏在琴的膀子后面。琴的脸发红,她的心跳得急了,她睁大两只眼睛望着她的母亲。

  淑华的一张脸变得通红。她一点也不害怕。她有的只是恨。她预备接受她所要遭遇到的一切。她没有武器,但是她有勇气。

  觉民的面容也有了变化。那种安静的有时带了点讥讽的表情现在完全看不见了,另外换上一种严肃的但又是坚决的表情。他在思索。他的思想动得很快。他看见张太太站起来,他害怕淑华会受到责罚,马上庄重地、而且极力使声音成为平静地对张太太说:

  “姑妈要责罚三妹,也应当先把事情弄个明白,看三妹究竟错不错……”

  琴感激地望着觉民,淑贞、翠环、绮霞都怀着希望地望着他的面容。张太太却不耐烦地打岔道:“老二,三姑娘当面骂长辈,你不说她不错?”

  但是觉民却固执地说下去,他的声音仍然很坚定,很清楚。他说:“姑妈,你想想看,三妹无缘无故怎么会骂起陈姨太来?又怎么会跟四婶吵架?是她们找着三妹闹着。她们做长辈的就不该找三妹吵架,她们就不该跟三妹一般见识……”

  张太太这时又坐了下去。陈姨太却伸长颈项,威胁地说:“二少爷,你不要瞎说,你自己也骂过人的。你今天也逃不了。”

  陈姨太的话触怒了觉民,他憎厌地答复她一句:“让我说下去!”

  王氏不能忍耐地干涉道:“姑太太,我们不要再听这种废话。你说该怎么办?今天非把他兄妹两个重重责罚不可!如果再让大嫂把他们纵容下去,”她的脸上露出一下狞笑,“我们的家风就会败坏在我们手里头。姑太太,你如果办不了,你作不了主,我就去请三哥来办。”

  周氏气得脸发白,说不出一句话,只得求助地望着张太太。

  “四弟妹,你不要性急,等我同大嫂商量一个办法,”张太太敷衍王氏地说。她忽然注意到觉新在通饭厅的那道门口,站在三四个女佣的中间,便高声唤道:“明轩,你来得正好。你的意思怎样?你说应不应该责罚他们?”

  觉新回到家里,听说姑母来了,马上到上房去见她。他走进饭厅,听见觉民在大声说话,又在门口看见了屋里的情形,他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便站在女佣中间静静地听觉民讲话。他的思绪很复杂,他的感情时时刻刻在变化,不过总逃不出一个圈子,那就是“痛苦”。他本来不想把自己插身在这场纠纷中间,他还听见黄妈在他旁边说:“大少爷,你不要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姑母在唤他,他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

  觉民听见张太太的话,不让觉新有机会开口,便抢着接下去说:

  “姑妈,你是个明白人,不能随便听她们的话。说到家风,姑妈应该晓得哪些人败坏了家风!没有‘满服’就讨姨太太生儿子,没有‘满服’,就把唱小旦的请到家里来吃酒作乐,这是什么家风?哪个人管过他们?我没有做错事情,三妹也没有做错事情。我们都没有给祖宗丢过脸!”

  觉民愈说愈气,话也愈急,但是声音清晰,每个人都可以听明白,而且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力量(只有琴略略知道这种力量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这是从一种坚强的信仰来的。他虽然知道自己知识浅薄,但是他相信在道德上他的存在要高过她们若干倍。他全家的人都不能够损害他的存在,因为那些人一天一天地向着那条毁灭的路走去),多少慑服了那些人的心。他知道他们(觉新也在内)想打断他的话,然而他决不留给他们一个缝隙。

  “三妹固然提到陈姨太害死嫂嫂,其实她讲的并不错。嫂嫂一条性命就害在这些人的手里头。姑妈,你该记得是哪个人提出‘血光之灾’的鬼话?是哪些人逼着大嫂搬出去?她们真狠心,大嫂快要‘坐月’了,她们硬逼着她搬到城外去,还说什么‘出城’,什么过‘过轿’!让她一个人住在城外小屋子里,还不准大哥去照料她。她临死也不让大哥看她一眼!这是什么把戏?什么家风?什么礼教?我恨这些狠心肠的人!爷爷屋里头还有多好古书,书房里也有,三爸屋里也有。我要请姑妈翻给我看,什么地方说到‘血光之灾’?什么地方说到就应该这样对待嫂嫂?姑妈,你在书上找到了那个地方,再来责罚三妹,我们甘愿受罚!”

  觉民突然了嘴。这次是激情把他抓住了。他的脸在燃烧,眼睛里也在喷火。他并不带一点疲倦的样子,他闭嘴并非因为精力竭尽,却是为了要听取她们对他的控诉的回答。他的表情和他的眼光是张太太和王氏这些人所不能够了解,而且从未见过的。她们在他的身上看不出一点软弱。他在她们的眼里显得很古怪。他的有力的语言,他的合于论理的论证把张太太的比较清醒的头脑征服了。

  张太太并不同意他的主张,不过她知道自己无法推翻他的论证。不仅是这样,觉民的话还打动了她的心。她想起了那个无法抹煞的事实,她的心也软了。更奇怪的是屋里起了低声的抽泣。淑贞哭了。琴和淑华也掉了泪。翠环和绮霞也都暗暗地在揩眼睛。周氏低着头,她又悲又悔,心里很不好过。觉新埋下头,一只手紧紧地拊着心口。

  “不过这也是当初料不到的事,”张太太温和地解释道,连她现在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陈姨太看见这种情形,觉得自己又失去了胜利的机会。张太太多半不能够给她帮忙了。她有点扫兴,这的确使她失掉一半的勇气。不过她不甘心失败,她还要挣扎,况且这时候还有王氏在旁边替她撑腰。所以她等张太太住了嘴,马上站起来,指着觉民说:“你乱说,你诬赖人!这跟我又有什么相干?是少奶奶自己命不好!我问你:“老太爷要紧,还是少奶奶要紧?“

  “当然老太爷要紧啊。我们高家还没有出过不孝的子孙,”王氏连忙附和道。

  “那么现在还有什么话说?二少爷,你提起这件事是不是‘安心’找我闹!老实说,你这个吃奶的‘娃儿’,老娘还害怕你?”陈姨太突然精神一振,眉飞色舞地说。

  “我没有跟你说话!”。觉民板起脸厉声说。他故意用这句话来骂王氏,不过却是接着陈姨太的话说下去的,因此别人不容易觉察出来。“爷爷要紧,并不是说为了他就应该害别人!况且这跟爷爷有什么关系?只有疯子才相信产妇在家生产会叫死人身上出血的这种鬼话!你们讲礼教,把你们的书本翻给我看。”他又激励那个始终垂着头的觉新说:“大哥,你为什么还不做声?大嫂是你的妻子,她死得那样可怜。她还骂她该死!你就不出来替她说一句话?”

  觉新突然扑到张太太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两只手蒙住脸,带哭地说:“姑妈,请你给作主,我不想活了。”

  “明轩,你怎样了?”张太太惊恐地站起来大声说。这时候好几个人都离开座位站起来。她们惊惶地望着觉新。

  “姑妈,请你责罚我。二弟他们没有错,都是我错。我该死!”觉新哭着恳求道。

  “明轩,你起来,”张太太俯着身子想把觉新扶起来。但是觉新只顾挣扎,她哪里拉得动他!

  “我该死,我该死,请你杀死我,请你们都来杀杀我……”觉新只顾喃喃地哀求道。

  “你们快来扶一扶大少爷!”张太太张惶失措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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