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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翠凤大胆地抬起头望着周老太太,她心里轻松了许多。周老太太的几句话同时还使得另外几个人的沉重的心也轻松了。

  “我给孙少奶端茶去。孙少奶嫌茶坏,不能吃。她喊我另外倒一杯。我说这是顶好的茶,我再找不到好茶。孙少奶就骂我,后来又拿茶杯打我。我幸好躲开了,茶杯也打烂了,”翠凤现在比较安静地叙述她的故事。这个故事使周伯涛和枚少爷把头埋得更低,又使其余的人把头抬得更高。

  “大少爷,请你断个是非,你看有没有这种道理?人家当丫头的也是人,哪儿有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打乱骂的道理?”周老太太气恼地对觉新说。

  觉新恭敬地唯唯应着。

  “我吃的茶,她倒不能够吃!好,她把我的茶倒了,你们就袒护她。她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头,你们也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头,”周老太太又颤巍巍地骂起来。她忽然侧过头厉声吩咐翠凤道:“翠凤,你去给我把掸帚子拿来,我今天也要打人。”

  翠凤胆怯地应了一声。她不敢移动。她不知道应不应该去拿掸帚来,也不知道周老太太要用它来打谁。

  “翠凤,喊你把掸帚子拿来,你听见没有?”周老太太斥责地推捉道。翠凤只得顺从地走出房去。

  周伯涛略略抬起头,看了周老太太一眼,见她一脸怒容,也就不敢做声了。枚少爷微微地颤抖着,他恨不得在地板上找到一个缝隙钻进去。

  陈氏、黎氏等虽然感到出了气似的痛快,但是周老太太的怒气也使她们感到忧虑和畏惧,她们不知道周老太太怒气会升高到什么样的程度。她们等待着,等待着一个劝解的机会。

  觉新注意地望着周老太太的一言一动,他怀着期待的心情等待周老太太的动作。他自己没有力量,甚至没有决心去打击那个在制度的庇荫下作威作福的人。他自然喜欢看见那个人从别人的手里受到损害。

  翠凤把鸡毛掸帚拿来了,递到周老太太手里。周老太太捏着它,看看枚少爷,命令地说:“枚娃子,你过来。”

  枚少爷害怕地偷偷看他的祖母,他不敢走过去。周老太太带怒地催促。周伯涛什么话都不敢说了,他看看觉新,好象希望觉新出来劝解似的。

  觉新本来盼望着掸帚打在人身上,他希望看见任性的顽固的人受到惩罚。但是他看到枚少爷的可怜样子,又看到周老太太衰老的脸上(他觉得这一年来她衰老多了)的怒容,又觉得他不能够袖手旁观了。他便站起来向他的外祖母恳求道:“外婆,饶了枚表弟这回罢。他年纪轻,不懂事。你老人家饶了他这回,他以后会慢慢地明白的。”觉新刚说到这里,枚少爷忽然呜呜地哭起来。

  “枚娃子,你过来,我又不打你,”周老太太换了温和的声音对枚少爷说。她点着头唤他。他还踌躇着不敢过去。

  觉新看看周老太太的脸色,便温和地鼓舞枚少爷道:“枚表弟,你过去,外婆不会打你,你不要怕。”

  芸也在旁边催促她的堂弟:“枚弟,婆喊你过去,婆有话对你说,你不要害怕。”

  枚少爷一步一步地走到周老太太的面前,他胆战心惊地看了他的祖母一眼。

  “你这样大,也该懂事了。你怎么也跟着孙少奶胡闹?你晓不晓得你爷爷挣来这份家当也很不容易?现在还不是你享福的日子,”周老太太半威严半慈祥地望着枚少爷,压抑住怒气,用平常说话的声音教训道。枚唯唯地应着。

  她继续说下去:“作丫头的也是人。翠凤是我买的丫头,我留给你二姐使唤的。她一天做的事情比你多得多。你说你哪点配骂她,打她?当主子的待人要厚道一点,底下人才会信服。待底下人也应当有是非、讲公道。你不要以为你爷爷有几个钱你就了不起。其实已经给你父亲花得差不多了。光是坐起来吃,就是一座山也会吃空的。你不要学到你父亲那种牛脾气,不要象你父亲那样不通人性。他忘记了他生下来的时候我同他父亲过着怎样的苦日子。现在他倒要讲礼教,要教训我了。”

  周老太太说到这时里忽然把掸帚一扬,咬牙切齿地说:“讲起礼都,未必我做母亲的就打不得儿子!”

  这最后的一句话象一个雷打在周伯涛的头上,他的脸显得更黑了。他的身子微微动一下,他的眼睛望着门,他想找一个机会溜出去。

  周老太太刚巧把眼光射到周伯涛的脸上和身上来。这样的小动作也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瞪了周伯涛一眼,挥着掸帚骂道:“你要走,你走你的。哪具要留你?我看见你就生气!”

  周伯涛厚着脸皮短短的说了两三句话,遇赦似地走出去了。房里其余的人(除了周老太太和枚少爷外)不觉暗暗地嘘了一口气。

  周老太太的怒气还没有完全消失,她看见枚少爷畏缩地站在她面前,便掷下帚,对他一挥手,说:“你也走开,我不要看见你。你去陪孙少奶去。”

  枚少爷走了以后,周老太太疲倦地闭上两眼,过了半晌才把眼睛睁开。这时轮到陈氏和徐氏来安慰她了。觉新看见这种情形,也不便再提起蕙的灵柩的事。他觉得留在这里只有增加自己的苦恼,便向她们告辞。她们自然挽留他在这里吃午饭,他却找到一个托辞抽身走了。

  觉新回到家里,进了拐门,走过觉民的房门口,正遇见觉民从房里出来。觉民看见他一脸的阴郁气,惊讶地问道:“大哥,你从哪儿回来的?我到事务所去,你已经走了。”

  “我到外婆那儿去过,”觉新简单地应道。

  觉民觉得自己明白一切了,便同情地看他一眼,温和地问道:“又是为着蕙表姐的事?”

  觉新点了点头。

  “解决了没有?”觉民又问。

  “伯雄躲着不肯见见。他就要续弦了,初八下定。他哪儿还想得到蕙表姐的事情?”觉新痛苦地说。

  “大舅怎么说?他总有办法罢。”

  觉新皱起眉头,咬着嘴唇。他想不说话,话不能够表达他的复杂的心情。但是另一种力量又在鼓动他,他终于开口回答了:“不要提大舅了,这件事情就是他弄糟的。没有他,事情早就办好了。本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在他们一家人都没有办法。外婆只有生气。”

  “你看该怎么样办?难道就让伯雄这样弄下去吗?”觉民对那许多人的束手无策感到失望,但是他仍然追问下去。

  “我又有什么办法?他们一家人都是那样,”觉新摊开手替自己辩护道。其实这只是气话。他一直在努力找寻的就是解决的办法。他到现在还不相信自己就永远找不到它。

  他们立在阶上谈话。麻雀在屋瓦上发出单调的叫声。阳光已经爬上了屋檐。对面淑贞房间的窗下放着一把空藤椅。沈氏抱着喜儿生的小孩觉非从房里出来,带着满面笑容坐在那把藤椅上。

  “办法是有的,而且容易得很,不晓得你们肯不肯做,”觉民忽然得意地带笑说。

  “你有办法”?觉新惊讶地掉头去看他的弟弟。

  “我们去把伯雄找来,逼着他亲笔写个字据,看他还好不好抵赖!”觉民兴奋地说。

  “他要是肯来,那么什么事情都好办了,”觉新失望地说,他认为觉民的主张也还是空话。

  “他自然不肯来。我们可以把他请来。我晓得伯雄家里没有轿子。他平常总是到‘口子上’雇轿子。那么我们差一个人到他家附近去等他,他一出来就拦住他,说大舅有事情他去,看他怎样推脱,”觉民很有把握地说。

  “但是如果碰不到他,还是白费工夫,”觉新说。

  “不会碰不到。我昨天、今天都碰到过,”觉民说。

  “你碰到过?你怎么碰到的?”觉新惊奇地问道。

  “我特地到那儿去的,我为了证明我这个办法行得通,”觉民带笑地说。

  觉新想了一会,答道:“也好,我们不妨照你的办法试一下。我就派袁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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