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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觉新听着,忘记一切地倾听着。他注意地望着淑华的嘴,她好象害怕话会偷偷地从她的嘴边逃走似的。但是他听不到三五句,两眼就发亮了,一颗一颗大的泪珠接连地落下来。他也不去揩眼睛,只顾注意地听淑华讲话。

  琴刚把芸劝得止了悲,但是淑华的话又把芸引哭了。芸就拿手帕蒙住嘴,仍然俯着头,不愿意给人看见她的脸,脸上的脂粉已经凌乱了。

  淑华只顾说话,没有注意到觉民对她眨眼示意,要她把话缩短。她的话把觉新的心翻来覆去地熬煎着,把觉新的灵魂拷打着,不给它们一点休息。她自己并不知道她在做一件残酷的事情;觉民却有这种想法,所以他等到淑华住了口便打岔地问她:

  “这个东西从哪儿来的?怎么想起了搞这个?”

  “大哥从旧箱子里头找出来的,这个卜南失说是已经放了好几年了,”淑华直率地答道。

  觉新知道自己的心在受折磨,受熬煎。他锐敏地感到痛苦,但是同时他也得到一种满足。他愿意人谈起她,提到她的名字,他会因此觉得她并没有死去,也没有被人忘记。眼泪的迸流使他得到一种痛苦的满足。紧张的心松弛了。伤痕得到洗涤。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把背靠的椅背上。

  “大哥,你为什么还要搞卜南失?你明明知道这是假的,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你自己?”觉民温和地责备觉新道,同时亲切地注视着觉新的脸。

  “你说假的?我不信!明明是蕙表姐的口气!”淑华不服气的说。

  觉民抬起头责备地看了淑华一眼,温和地答道:“这是一种下意识作用,是靠不住了的。你不懂得。不过大哥知道。”

  “大哥!”淑华吃惊地唤道。她不要说话,但是觉新先说了:

  “我也晓得并没有鬼,蕙表妹也不能再跟我们见面谈话。不过这种下意识作用并不能就说是假的。那些话不也是她从前说过的吗?口气总是她的口气。这就好比把她从前的照片找出来看看,也是好的。我们都还是想念她。芸表妹说要请她来,所以就这样试试看。”觉新一句一句费力地对觉民说,他的脸上起了痛苦的拘挛,这一次他并没有流眼泪,不过他的面容比他痛哭时还更带着可怜无靠的表情。

  “我知道,我知道,”觉民的心被同情绞得发痛,他激动地说:“但是你这样岂不是更苦了你自己?过去的事就该让它过去,为什么还要来搞卜南失?事前不曾想法挽救,为什么要在事后这样折磨自己?单是悔恨又有什么用?”

  “你不要责备我,我都明白,”觉新埋着头紧紧抓住觉民的一只手央求道。

  “我并没有责备你,现在责备也没有用了。我同情你,我也明白你的处境。不过你的想法、做法我还不大了解。而且为什么你总爱想过去的事情?你怎么不多想将来?”觉民诚恳地劝觉新道。

  觉新很受感动,这一次他又让泪水迸出了眼眶,他似乎看见一线淡淡的希望,但是它立刻又消失了。他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呼吁的声音说:“将来,我还能够有什么将来呢?倒不如多想想过去的事,它们还可给我一点安慰。过去我究竟还有过快乐的时候。”

  淑华疑惑地望着她的两个哥哥。她不大了解他们的话,她不明白所谓“下意识作用”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相信他们(尤其是觉民,她敬爱这个哥哥)比她知道更多的事情。因此她便不再跟觉民争论,却默默地听他们谈话。

  芸被悲痛的回忆包围着,她不能多注意觉民弟兄的谈话。琴把她拉到方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亲切地安慰她。

  淑贞依旧靠在写字台的角上,她似乎注意地倾听她的两个堂哥的交谈,其实她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她的脸上永远带着孤寂和畏惧的表情。

  “大哥,你不能这样说。你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你应该多想到将来。只有六七十岁的人才可以说靠过去生活,”觉民依然抱着绝大的勇气,想改变哥哥的绝望的心境,想重燃起觉新的逐渐熄灭的青春的热情。他还想用话去征服一个人的心。

  “我知道,我知道,”觉新忍耐地点头说,“讲道理我自然讲不过你。不过事实常常不是如此,常常不象我们所想的那样简单。其实我有时也想到将来,也有过一些小的计划。但是,别人总要来妨碍我,好象人家就不让我做自己高兴做的事,好象我就不应该过快乐的日子。”觉新的脸上仍然带着痛苦的表情。他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人们从他说话的神情可以知道,他并不想说服别人,不过是在倾诉自己的痛苦。芸已经止了悲,一面揩眼睛,一面听他们讲话。琴关心地站在芸的身边,她不再讲话,也在倾听觉新吐露他的胸怀。

  “你的幸福是在你自己的手里。你应该多多想到你自己,少想到那些反对你的人。你应该fight!别人妨碍你的幸福,你应该跟他战斗!战斗到底!”觉民好象找到机会似的,提高声音,加重语气地说。他想使他的话长久地在众人的脑际、心上荡漾。

  淑华忽然开颜笑了。这样的话多么痛快!这正是她爱听的话,这正是她想说的话。她便高兴地说:“这个意思很不错!我赞成!”

  琴满意地微笑了。芸也感到兴趣地望着她的两个表哥。她觉得觉民方才说的话很中听。

  觉新却没有受到鼓舞,仿佛只听见一些平凡的话。他摇摇头说:“话说起来好听。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在我们这个家里你怎么好战斗呢?都是些长辈,你又跟哪个战斗呢?他们有他们的大道理,无论如何,你总逃不过他们的圈套。”

  “这并不是对人,是对事情,是对制度!”觉民并不因为这个答复而失去勇气,他还热烈地辩驳道:“你明知道这是一个腐烂的制度,垂死的制度,你纵然不帮忙去推翻它,你至少也不应该跟着它走,跟着它腐烂,跟着它毁灭。你不应该为着它就牺牲你自己的幸福,你自己的前途!”

  没有作声。话进了每个人的心,也进了觉新的心,这一次把觉新的心灵震动了。对于他这不是平凡的话,这太过火了。他还不敢当着人攻击旧家庭制度为垂死的制度;他更没有勇气主张推翻现在的社会。他的思想还没有达到这个阶段,他的生活经验不曾使他明白他所见到的罪恶、不义、腐烂、悲剧的原因。他并没有想去明白它们。他更看重人,他把一切的责任都放在人的肩上。

  他忽略了制度,有时他还有意无意地拥护这个制度,因此他以为他见过这个制度的美好的方面,他的兄弟们或许不曾见到。他对这个大家庭固然表示过种种的不满,但是在心里他却常常想着要是那些长辈能够放弃他们的一时的任性,牺牲一些他们的偏见,多注意到人情,事情一定会接近美满的境域。他的主张跟他兄弟的主张的中间有一道鸿沟。觉新知道这个,觉民也知道。觉民从不曾放弃说服哥哥的念头,虽然他看见希望一天小似一天。

  觉新却明白自己不能说服弟弟,他只希望觉民的思想会渐渐地变温和。不过相反地觉民的思想却逐渐变成激烈的了。觉新知道他们两个人思想的差异,但是他始终不明白这差异到了什么样的程度。现在意外地(是的,多少有些意外地)听见这样的话从觉民的口里出来,觉新不禁大为震惊了。

  “这不能,你怎么有这种想法?”觉新痛苦地惊呼道,“你想推翻这个制度?”他又摇摇头否定地说:“这是梦想!恐怕再过一百年也不成功!”

  “你怎么知道不能成功?过去有许多同样伟大的事都完成了!没有一件腐烂了的东西能够维持久远的,”觉民充满着信仰地、痛快地说。

  “这是革命党的主张!这是社会主义!”觉新带着恐怖的表情说。

  “觉民没有一点惊惶,他望着觉新笑了笑,坦白地答道:“这还是无数的年轻人的主张。这具时代应该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觉新惊疑地看了看觉民,疲倦似地说:“我有点不明白你。你也走上了三弟的那条路。你们都走上了那一条路。”

  觉民默默地望着觉新。

  “什么路?”淑华忍不住插嘴问道。

  觉新诧异地看了看淑华,又摇摇头说:“你不晓得。”

  “就是因为我不晓得,我才要你告诉我。你说给我听是什么路?”淑华坚持地问道。

  觉新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

  “这是一条很远、很远的路,”觉民忽然用响亮的声音代替觉新回答他们的妹妹。

  淑华并不了解觉民的意思。琴在一边露出喜悦的微笑朝着觉民略略点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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