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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行急口令也有意思,”周氏也表示赞同,她还取笑地说:“别人总说我讲话讲得快。行急口令,恐怕我要占便宜。”

  周氏这样一说,便没有人表示异议了。于是各人都认定了自己的名字和绰号,开始行起急口令来。

  话愈说愈快,笑声愈来愈多。每个人都被罚过酒,不过其中被罚次数最多的是枚少爷和淑贞,这两个寡言怕羞的孩子。两张瘦小的脸发红,两对眼睛畏怯地望着别人。他们羡慕别人,却不了解他们为什么处在跟别人不同的境地。

  黄妈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火腿炖鸡,放在桌子上。

  “今天的鸡很肥,佃客下午刚送来的。大家多吃一点,”周氏拿起筷子说。众人跟着把筷子或者调羹放到那个大碗里去。

  酒喝够了,菜吃饱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了红云。黄妈把一碗冰糖莲子羹端上桌子。众人的眼光集中在那个大碗里面。酒令已经停止了。大家跟着周氏拿起调羹。甜的汤解了口渴,使人们感到一阵爽快。淑华还觉得不够,觉新喝得很少,他们叫绮霞端上来两杯茶。

  “大表哥,你今天酒吃得不少,该没有醉罢?”琴关心地望着觉新问题道。

  “还好,今天不觉得怎么样,”觉新清醒地答道。

  “去年有一回你吃得也不过这么多,那回你却大吐了,你还记得不记得?”淑华笑问道。

  觉新好象脸上受到一股风似的,他把头动了一下,看了看淑华,又看琴,看芸。他点一个头,低声答道:“我记得,就在这儿。”

  “你在后面天井里吐了一地。……我记得还是蕙表姐看见你吐的,”淑华兴奋地说,她的脸上还带关笑容。她记住的只是那件现在说起来是可笑的事,她并没有去想她所提到的那个人如今在什么地方。

  琴瞅了淑华一眼,似乎怪她多嘴,不该提起那些往事,事不该提起那个已经被忘记了的人的名字。淑华却完全不觉得她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话。

  “我记得很清楚,也是在这儿吃饭……”觉新低声答道。

  淑贞忽然打断了觉新的话,她说了一句:“还有二姐。”她的声音里充满着怀念。

  这一次仿佛真有一股忧郁的风吹到桌上来,众人都不想开口了。他们的本来不深的酒意被吹去了一大半,留下的地位让痛苦的回忆占据了。他们的心在挣扎,要摆脱掉这些回忆。

  觉新却是例外,他也在挣扎,他要捉住一些面貌,把她们从空虚中拉出来。他常常以为他自己就靠着这些若隐若现的面貌在生活。他又说:

  “也是有月亮,也是我们这些人。我好象是站在池子旁边,听泉水的声音。我还记得我向蕙表妹敬过酒……”

  “是的,我们说是给蕙表姐饯行,”淑华插嘴说,她的声调也改变了。

  芸几次想说话,却又忍住了。最后她终于带着悲声说:“姐姐后来回到家里还对我说,这是她最后一次快乐的聚会……”她骤然把以后的话咽住,她想着:现在却又轮到枚弟了。

  “蕙姑娘的事情真想不到,”周氏叹息道。她看见黄妈把下饭的菜端上来,便对芸说:“现在也不必多提那些往事。”芸姑娘,我们随便吃点饭罢。“

  “我不想吃了,多谢大姑妈,”芸客气地答道。

  “多少吃点罢,”周氏劝道,她又对琴说:“琴姑娘,你也吃一点。”

  “好,我同芸妹分一碗罢,”琴客气地说。

  “今晚上要是二女在这儿就好了,”张氏忽然自语地说。

  “少个二表妹,大家也少了兴致,”琴接口说。

  “其实要不是她父亲那样顽固,二女哪儿会走?都是他自己闹出来的。他现在连二女的名字也不准人提!”张氏气恼地抱怨道。

  “平心而论,三弟的确太固执。不过这种事情也是想不到了。二姑娘既然在上海好好地求学,三弟妹,你也就可以放心了,”周氏安慰道。

  “不过女儿家在外面抛头露面总不大好,”张氏沉吟地说:“现在她在上海不晓得怎么样?我总不放心。”

  “二姐一定比我们过得有意思,不说别的,她连西湖也逛过了,”淑华羡慕地说。

  “岂但有意思,她将来一定比我们都有用,”琴暗示地说。她有意用这句话来激励淑华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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