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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2)


  这次他也得到了他的赏钱。然而跟往常一样,他还躲在石狮子旁边,抚摩着冷冰冰的、但是并不拒绝他的手的石狮子,一面在想象这个时候公馆里的情景。他望着走出来的两个黑影,认得这两位少爷,尤其是三少爷曾经躺在他的床上烟灯旁边听过他讲故事。他感到亲切,他想走出去拉住他们讲话。但是他看见自己衣服破烂到这个样子,他的心马上冷了。

  他依旧躲在角落里,甚至蹲下来,缩成了一团,唯恐他们看见他。等到他们去远了,他才立起来追去看他们的背影。他的眼睛渐渐地模糊了,他再也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他痴痴地立在街心,让寒风无情地打击他的只穿一件破夹衫的瘦弱的身体。他揉了揉润湿的眼睛,便走了。他回过头,最后一次看了看石狮子。他走了,他无力地慢慢地走了,一只手捏着旧主人的赏钱,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胸膛。

  就在这个时候,觉民弟兄在街上大步走着。他们踏过鞭炮的余烬,走过清静的和热闹的街市,走过那些门前燃着一对大得无比的蜡烛的杂货店,终于走到了张家。在路上他们想到了许多快乐的事情,但是他们却不曾想到这个叫做高升的人。

  张家显得很冷静,空空的大厅上燃了一盏煤油挂灯。

  这一所并不十分大的公馆里分住了三家人家,有三个不同的姓。三家的主人中间有两个寡妇,只有两三个成年的男丁。虽然是三家人同住在一个院子里,也没有热闹的气象,日子过得很清闲,甚至在除夕,也比平时热闹不了多少。

  在这个公馆里张家算是最清静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没有男丁,全家就只有母女两人。琴有一个住在尼姑庵里不常回家的祖母。此外,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佣,都是在这个家里做了十年以上的“老家人”。

  他们走进里面,张升来招呼了他们。他们走到张太太的窗下先唤了一声“姑妈”,张太太在里面答应了。他们走进堂屋的时候,张太太正从房里迎出来。他们说声“给姑妈辞岁”,就跪下去行礼。张太太虽然口里连声说“不必”,但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们了,便带笑地还了礼。接着琴从她的房里走出来,他们也给她作了揖。张太太让他们到她的房里去坐,李嫂泡好茶端进来。

  从张太太的话里,他们知道克明和觉新已经先后来过,坐了片刻就走了。张太太跟他们谈了许多话。他们请她回娘家住几天,她答应年初二去,她明天要带琴到尼姑庵去给琴的祖母拜年。她又说自己喜欢清静,这次也许住不了几天,不过可以让琴多住些时候。这番话更使他们高兴。

  他们坐了一会儿。琴邀请他们到她的房里去,他们便跟着琴去了。

  他们万想不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一件淡青湖绉棉袄,罩上一件玄青缎子的背心。她坐在床沿上埋着头在油灯光下看书。她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便放下书站起来。

  他们痴痴地站在那里,不转眼地望着她的脸庞,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认不得她?”琴故意惊讶地问他们。

  他们还不曾答话,倒是那个女子先笑了。但这是凄凉的微笑,是无可奈何的微笑,她的额上那一条使她的整个脸显得更美丽、更凄哀的皱纹,因了这一笑显得更深了。

  “认得,”觉慧含笑地回答。觉民唤了一声:“梅表姐。”他们的脑子里还分明地留着她的印象。过去的事很快地就过去了。她如今立在他们的面前:依旧是那张美丽而凄哀的面庞,依旧是苗条的身材,依旧是一头漆黑的浓发,依旧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是额上的皱纹深了些,脑后的辫子又改成了发髻,而且脸上只淡淡地傅了一点白粉。他们想不到这时候会在这里遇见她。

  “二表弟、三表弟……你们好吗?……这几年……”她说,虽然是淡淡的平常话,却是她费力地说出来的。

  “我们都好。梅表姐,你呢?”觉民亲切地问道,他勉强笑了笑。

  “我还是这个样子,只是近年来容易伤感,常常无端地伤心起来,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她说话时把眉毛紧皱着,跟从前并没有两样,不过如今显得更动人了。她又加了一句:

  “本来我生性就是多愁善感的。”

  “梅表姐,我看环境也有关系,”觉慧解释说,“不过你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你们为什么都不坐?大家尽管站着。几年不见就这样客气了!”琴在旁边插嘴说。

  于是众人都坐下了,琴和梅并肩坐在床沿上。

  “别后我也常常想念你们……这几年好像是一场凄楚的梦。现在梦醒了,可是什么也没有,依旧是一颗空虚的心。”她说了,接着自己又更正道:“其实现在还是在梦中,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是真正梦醒?我自己是值不得惋惜的。所不安的,是拖累了我母亲。”

  “大姨妈还好吗?”觉民客气地问了一句。

  “我母亲很好,多谢你。二姨妈好吗?几年不见了,”梅笑了笑亲切地说。

  “妈很好,她常常想念你,”觉慧接下去说。

  “多谢二姨妈,我只怕我再见不到她了,”梅带点感伤地说,她略微埋下头去。

  “梅姐,你这样悲观,真不该。你还很年轻,日后还有幸福,未来的事情哪个能够预先知道?你就尽说这些丧气话!”琴抚着梅的肩头说;“现在时代不同了。说不定它会给你带来幸福……”她又带笑地把嘴放在梅的耳边低声说了两三句话。

  梅的眉毛稍微松开一些,一道微光掠过她的脸。她看了琴一眼,伸手把右边垂下来的发鬓挑了上去。她的脸又被一种阴暗的颜色笼罩了。她对琴凄凉地笑了笑,然后说:

  “三表弟方才说过环境有关系,我觉得很有意思。我们的境遇不同。我赶不上时代了。我一生只是让命运在摆布,自己不能作一点主。我哪儿还有幸福呢?”梅说着又把琴的手拉过来轻轻地捏住,偏了头看看琴,称赞道:“琴妹,你真值得人羡慕!你有胆量,你有能力,你不会像我这样。”

  琴听了梅的真心赞叹的话,虽然感到片刻的欣慰,但是这好像一股微风,吹过去就不回来了,留下的只是凄楚的微笑。这凄楚的微笑是某一些女子对付无法解决的问题的一种方法,虽然是被赞为“有胆量,有能力”的琴,有时也不免求助于它。

  “梅表姐,虽然环境的关系很大,但环境也是人造的。我们又何尝不可以改变环境?人无论如何应该跟环境奋斗。能够征服环境,就可以把幸福给自己争回来,”觉慧热烈地说了这些话,但是他还觉得有很多的话不曾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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