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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


  他几步便爬上去了。一只脚站在分枝的地方,一只脚踏住一根粗壮的枝子,把近中央的那一根粗的树枝夹在两腿中间,伸出一只手去折,但是手还抓不到那枝花。他便缩回手去。树枝大大地动了一下,花朵纷纷地往下落。他听见鸣凤在下面叫:“三少爷,当心点,当心点!”

  “不要怕,”他说着便放开腿,把右手紧紧挽住近中央的那根树枝,先把左脚提起,在另一树枝上重重地踏了两下,试试看树枝是否载得起他,然后把右脚也移了过去。他俯下身子折那枝花,折了三下才把那一枝折断,拿在手里。他又把右脚移回到先前的那根树枝上,埋头去看下面,正看见鸣凤的仰着的脸。

  “鸣凤,接住!我把花给你丢下来了!”他说着便把花枝轻轻地往下面一送,又把旁边那些依旧留在树上的枝子披开,免得它们把它缠住。他看见花到了她的手里,才慢慢地爬下树去。

  “够了,这三枝就够了,”鸣凤欢喜地说。

  “好。多了,二少爷拿着也不方便,”他说着,便取了衣服披在身上,又问道:“你刚才看见二少爷没有?”

  “他在钓台上面读书,”她一面回答,一面整理手中的花枝,忽然注意到他把衣服披在身上,并不穿好它,便关心地说:“你快把衣服穿好罢,等一会儿会着凉的。”

  觉慧穿好了衣服,看见她忽然转身向他来的那条路走去,便叫了一声:“鸣凤。”

  她回转身,站住了,带笑地问:“你喊我做什么?”她看见他不说话,只顾含笑地望着她,便又掉转身子向前走了。他连忙向前走了两步,又接连叫了她几声。她又站住,掉转身子依旧问那一句话:“做什么?”

  “你过来,”他央求道。

  她便走了过来。

  “你近来好像害怕我,连话也不肯跟我多说,究竟是为什么?”他半正经半开玩笑地说,一只手在玩弄旁边下垂的树枝。“哪个害怕你?”鸣凤噗嗤笑道;“人家一天从早忙到晚,哪儿还有功夫说闲话!”她说了又要走。

  觉慧连忙做手势止住她,一面说:“我晓得,我晓得你真的害怕我。你说没有功夫,怎么你又跟倩儿两个在那边玩呢?我还看见你在湖心亭里跟倩儿说话。”

  “你是少爷,我是丫头,我怎么敢跟你多说话?”她做出冷淡的样子说。

  “那么从前你为什么又常常同我在一处玩?那时候还不是跟现在一样!”他往下追问。

  她的明亮的眼光在他的脸上扫了一下。她勉强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用忧郁的调子解释道:“现在不同了,我们都长大了。”

  “大了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们的心就变坏了?”觉慧惊讶地问。

  “不是的。长大了,常常在一起,旁人就会说闲话。公馆里头说闲话的人又多。我倒不要紧,你总该当心点,不要忘了少爷的身份,”她依旧低下头说话,声音里带了一点苦味。

  “你不要就走。我们到那边去,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把梅花给我拿,”他说着并不管她答应不答应,就从她的手里拿过花枝来,端详了一下,又剔除了两三根小枝。

  他沿着梅林外靠湖滨的一条小路走去,她默默地在后面跟着。他有时候掉过头来问她一两句话,她很简短地答复了,或者只是微微地一笑。

  梅林走尽了,再经过一个长方形花台,前面有一道小门,走进门去十多步远,转一个弯,又是一个石洞。洞里很暗,但路是直的,并不长,人还可以听见流泉的声音。他们走出洞来,路就往上斜了。他们接连登了二十多个石级,转了几个弯,便到了上面。

  上面铺的是砂土,地方不大,是长方形的。有一张小小的石桌,和四个圆形的石凳。一株松树长在一块大山石旁边,它的枝叶罩在石桌上面,正像一具伞盖。

  这个地方没有别的声音,只有泉水淙淙地在响。原来泉水从山石另一面的缝隙里流出来,穿过碎石流向下面去了。在这里只听见水声,却看不见泉水。

  “好幽静的地方,”觉慧先走上来,不觉赞了一句。他走到石桌前,把梅花放在桌上,摸出手帕拂拭了石凳上的灰尘,便坐下去。鸣凤走过来,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石凳上。桌上的花枝隔在他们中间。

  觉慧笑了笑,便把花枝拿开,放在右边的石凳上,又指着左边的石凳说:“来,坐过来,你为什么不敢挨近我?”

  鸣凤默默地走过来,坐下了。

  他们面对面地望着。他们在用眼睛谈话,这些意思都是用语言表达不出来的。

  “我要走了。我在花园里头耽搁久了,太太晓得会骂我的,”她觉醒似地说,便站起来。

  “不要紧,太太不会骂的。刚刚来,还没有讲几句话,我不让你走!”他捉住她的左臂使她重新坐下去。

  她依旧不作声,不过现出畏缩的样子,好像害怕他的手挨到她的身上似的。但是她并没有拒绝的表示。

  “你怎么不说话?这儿又没有第三个人听见。是不是你现在不喜欢我了?”他故意做出失望的样子说。

  她依旧不作声,好像不曾听见他的话似的。

  “我晓得你的心不在我们公馆里头了。我去告诉太太说你已经长成人了,早点把你嫁出去罢,”他淡淡地说,好像他对她的命运一点也不关心,其实他却在暗中偷看她的眼睛。

  她突然变了脸色,眼光由光亮而变为阴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是并没有说出什么。她的眼睛开始发亮,罩上了一层晶莹的玻璃似的东西,睫毛接连地动了几下。“当真的?”她终于发出了这句短短的问话。眼泪沿着面颊流下来,她再也说不出第二句。

  他看见她这样伤心,也觉得自己的话过火。他并没有伤害她的心思,他这样说,无非一则试探她的心,二则报复她的冷淡。他却料不到他的话会使她这么难过。试探的结果使他满意,但是他也有点后悔。

  “我不过说着玩的。你就当作真话了!你想我忍心赶你出去吗?”他感动地、爱怜地安慰道。

  “哪个晓得是真是假?你们做少爷、老爷的都是反复无常,不高兴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她呜咽地说。“我早就晓得我总有一天免不掉走喜儿的路。不过为什么来得这样早?”

  “你说什么来得这样早?”他温和地问,他不懂她最后的一句话。

  “你的话……”她依旧在抽泣。

  “我刚才已经说过是跟你开玩笑的。我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出去,不会叫你走喜儿的路。”他的态度很诚恳,他又伸出手去,把她的左手拿过来放在自己的膝上,不住地抚摩。

  “假如太太的意思是这样,那么……?”鸣凤接口问道,她已经止了哭,但是声音里还带了一点悲哀,脸上也还有泪痕。他并不马上回答,只是望着她的眼睛。他迟疑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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