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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孟紅綃跟著他走到室內,俯身撿起火摺,納回囊中,又向黃慕楓柔聲說道:「楓弟,一座新墳,又惹起你的愁緒來了?」

  誰知道孟紅綃不問還好,這一問及,反倒撩動黃慕楓的往昔悲情,抬頭目注孟紅綃,只叫得一聲「紅姊!」便索性嚎啕大哭起來。

  孟紅綃憐在心頭,嘆在口頭,暗暗念道:「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今日證諸楓弟的動作神情,真是信而不爽。」

  石室之中,新墳孤拱,炊具雜陳,情景本就透著神秘,透著淒涼。

  何況一燈如豆,再加上黃慕楓的嚎哭,越發顯得陰氣森森,凜人心魄。

  連孟紅綃一代俠女,也不禁通體生寒,臉色微變。

  黃慕楓哭到傷心之處,哀哀欲絕,孟紅綃想予安撫勸慰,卻又感覺不便。

  許久,許久!黃慕楓止住淚水,強忍嗚咽,一臉惶愧地望著孟紅綃說道:「小弟太以該死有件事情未對紅姊明言,謹先謝罪,領罰。」

  孟紅綃半慰半勸地問道:「楓弟,你又來了?如果我要罰你,先罰你改變語氣!你我手足情深,什麼『該死』不『該死』、『謝罪』不『謝罪』、『領罰』不『領罰』的俗套,何必掛在嘴邊?」

  黃慕楓道:「此處小弟早已來過,這座新墳,亦即名列武林『十三名手』之一的『釣鼇居士』老前輩的埋骨佳城,因有某種顧忌,雖然親手營葬,卻未予立碑誌銘,我的心中,至今還深感不安呢。」

  孟紅綃恍然說道:「楓弟,你療傷學劍,就在這裡?」

  黃慕楓道:「嗯,這件事情,原想暫不奉告,又覺得委實不應相瞞,內心矛盾已極!紅姊,你會不會怪我?」

  孟紅綃道:「楓弟,我怎會怪你?只是我仍要再勸你,我輩中人,首重修身養性,多愁善感,徒足損耗心神,影響進境,於事無補,於身何益?」

  稍停一下,孟紅綃接著說道:「楓弟,常言道『世事無常』,而今而後,還望你能深體斯意,凡事要看開一點才好!」

  說到此處,墳頂燈火,漸低漸小,燈油又快點盡。

  黃慕楓遂衫袖輕揮,拂去墳前塵土,既感且悟地對孟紅綃說道:「紅姊,時辰已然不早,此室並無床榻,我們何不席地而坐,略事調息,等到明日天光一亮,我便陪你去往『懷玉山』中,一了心願好麼?」

  黃慕楓此項提議,孟紅綃自是點頭贊同。

  黃慕楓就地上取起三塊小小碎石,屈指連彈,通道裡面的三盞壁燈,隨手而熄。

  孟紅綃則輕輕一嘯,外面兩盞,也應聲而滅。

  黃慕楓羨佩不已地說道:「紅姊神功絕世,單憑一縷嘯音,便可震熄燈火,比起一般武學,其懸殊程度,真不啻天壤之別!」

  孟紅綃由他去講,一笑置之。

  兩人盤膝坐下,移時便即百慮齊蠲,神與天會地,雙雙入定。

  內家真訣,果然不同凡響,黃、孟二人,經過調氣行功,身體疲勞,便告完全恢復。

  黃慕楓心中有事,先行醒來。

  通道轉角,早透天光。

  再看孟紅綃時,卻還是眼簾深垂,寶相外宣,神儀內瑩。黃慕楓料她又在利用這半宵寧靜時光,參研「蕩魔寶籙」,此刻行功正緊,也就不去擾她。

  遂悄悄站起,躡手躡足地舉步走出石室。

  既到洞口,這才用手拂去衫後塵土,深深地吸了一口長氣。

  此時洞外情景已生變化,但見山雨滂沱,山溪暴漲,澗水面積,竟然倍寬往昔!那條瀑布,更如萬馬千軍,挾著無比驚人的聲勢,往下狂瀉!但造化之巧,有時確是出人意表,一片巨大山石,橫懸洞口之上,並向前伸出一丈有奇,儼似一頂華蓋,瀑布正中,硬被它擋成一幕晶簾,左右兩側,則分成雙股巨大水柱,轟轟隆隆,直沖澗底,激起陣陣浪花,騰騰水霧,蔚為天下奇觀。

  黃慕楓見狀,心中暗忖:「天有不測風雨,人有旦夕禍福。」昨夜還是月明星稀,晴空萬里的大好天氣,誰知一宿一隔,就成了這等極端相反的光景。

  他感懷身世,一縷淡淡清愁,不經意地又自襲上心頭!隨口漫聲唱道:

  「誰翻樂府淒涼曲?
  風也蕭蕭,雨也蕭蕭,
  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
  醒也無聊,醉也無聊,
  夢也何曾到謝橋。

  明月多情應笑我,
  笑我如今,辜負春心,
  獨自閒行獨自吟!
  近來怕說當時事,
  結遍蘭襟,月淺燈深,
  夢裡雲歸何處尋?」

  歌聲甫息,重又深深長嘆一聲:「唉……」

  「楓弟!」不知何時,孟紅綃業已悄悄地站到黃慕楓的後側。他回眸一望,眼眶濡濕,並未立即答話,顯然有無限哀怨,起伏胸中,不知從何說起。

  孟紅綃有意遣散他的愁思,嫣然問道:「楓弟,你對納蘭容若的詞章,似乎特別偏愛?這兩闋『采桑子』,自楓弟口中唱出,更是感人。」

  黃慕楓這才應答道:「紅姊說得不錯,我對納蘭容若的『飲水詞』,的確偏愛。」

  孟紅綃微笑問道:「如此說來,楓弟定有一番道理了,能告訴我麼?」

  黃慕楓點頭應道:「我覺得納蘭容若性情真摯,天才橫溢,是北宋以來,唯一能力追李重光的出色詞人。」

  他講到此處,語音略頓,又復說道:「小弟觸緒傷懷,長歌解悶,我還想再唱一闋易安居士的『浪淘沙』呢!紅姊,你會不會笑我?」

  孟紅綃搖搖頭道:「唱吧!唱吧!我怎會笑你呢,此刻你的心情,我還懂得,能借歌聲發洩發洩也好,免得把一股惆悵,久鬱心底,反足傷神。」

  話才說完,黃慕楓隨即接口唱道:

  「簾外五更風,吹夢無蹤。

  畫樓重上與誰同?

  記得玉釵斜撥火,寶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雨潤煙濃。

  一江春浪醉醒中。

  留得羅襟前日淚,彈與征鴻!」

  歌聲本就低沉,唱到後來,更是似有若無,加上瀑瀉雨急,連孟紅綃那等耳力,而且站在近側,也分不出究意是洞外水響,還是他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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