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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十八與韋小寶交情深厚,自然懂得他所說的「鳥生魚湯」,就是「堯舜禹湯」之意,長嘆一聲答道:「我自從在菜市口法場刀下逃魂以後,曾經平心靜氣想過,康熙縱還及不到『堯舜禹湯』,也親民愛民,相當賢明,不興文字獄,無甚明顯『滿漢』之分,絕對比前明末代亡國之君,好得多了!」

  韋小寶拍掌大笑道:「茅大哥果然是條好漢子,大丈夫,說話公平!不瞞大哥說,我這次『揚州奉母』向母問父,雖然我媽媽也弄不清楚我老子究竟是個『回回』?或是『喇嘛』,但我自己仍把自己認準是個『漢人』!何況又當過『天地會』的『堂主』,喝過血酒,立過血誓,韋小寶說話算話,我不會忘了祖宗,對不起我師父的!」

  茅十八聽得嚇了一跳道:「你是聽了顧炎武、呂留良那些前明遺老的勸告了嗎?是自己想作皇帝?還是想利用對大內太以熟悉的有利條件,進宮去刺殺康熙?……」

  韋小寶伸手在自己的腦袋瓜上,重重拍了一下,大笑說道:「茅大哥,我這塊料,只是個江湖小混混,不是富貴之骨,棟樑之材!連當個『一等鹿鼎公』,都鎮日心驚肉跳,寢不安枕,食不甘味,急於想掛官歸隱,遠避雲南,我配當?我想當?我肯當皇帝麼?……」

  茅十八聽出他語發由衷,方自失笑,韋小寶又復說道:「至於『小玄子』既是個好皇帝,又是我的好朋友,彼此打爛仗,滾釘板,結下來的總角交情!我幫他都來不及,怎麼還會利用各種關係,進宮刺他?……」

  茅十八詫道:「既然如此,你怎麼還說不會忘記祖宗?並不會對不起『天地會』,和你業已死去的師父陳近南呢!」

  韋小寶雙眉一軒,朗聲答道:「我比『小玄子』年紀小些,希望也能比他活得長些!在他生前,我殺『鼇拜』,救順治老皇爺,五台山替『小玄子』擋劍救駕,破宮廷疑案救了太后,殺了假太后老婊子,大破神龍教,捉吳應熊,舉薦張勇、趙良棟,力破吳三桂,勝了羅剎兵,攻克雅克薩,七件大功,件件功勳蓋世,總算對得起好朋友,幫了他這滿洲好皇帝的大忙!但等他龍歸滄海,龍馭上賓,換了『壞皇帝』時,我卻要對得起『漢人』,非好好策劃一件驚天動地大事,以告慰師父陳近南在天之靈,和齊心反清復明的『天地會』好兄弟們不可!」

  茅十八聽他說得合情合理,連讚都讚不出口,只遞過兩道佩服眼神,向韋小寶左右手雙挑拇指!

  韋小寶笑道:「我要遠去雲南了,此一去不定十年、二十年,才會再來揚州,在這久別遠遊之前,必須囑咐茅大哥一句話兒,並拜託茅大哥,替我完成一件心事!」

  茅十八問道:「你要囑咐我什麼話兒?」

  韋小寶正色說道:「你在北京城大街之上,當眾辱罵滿清皇帝,罪名太大,我把『忠誠伯』斬首,替代你死,欺君之罪,更是不小!我在,憑我和『小玄子』的交情,天大風險,也還擔得下來!但我遠隔萬里之外,若是事發,便吃不消兜著走了!故而,我要求茅大哥,從此剃鬚易容,因為我托你幫我完成心願,還要你在這揚州城中經常露面,發點大財,享點風流福呢!」

  茅十八苦笑道:「我會發大財,享風流福,並常在揚州城中露面?你……你……你又要出甚古怪花樣?」

  韋小寶道:「我媽媽是『揚州麗春院』的婊子出身,我從小便看慣這些辣塊媽媽的妓院風光,受夠骯髒惡氣!故而,立過心願,倘若一朝得志,非在揚州開上一間比『麗春院』更漂亮更豪華的妓院不可!……」

  茅十八失笑道:「你如今有財有勢,這心願不難償了!但你自己既決定奉母攜美,遠隱雲南,莫非竟要我替你在揚州,開上一家麗春妓院?」

  韋小寶眉飛色舞,得意笑道:「我有了七位比『小玄子』後宮嬪妃更美,更有能耐的文文武武、如花似玉夫人,韋虎頭、韋銅鎚兩個兒子,和先名韋板凳,後改韋雙雙的一個女兒,官又作到一等鹿鼎公,粗看上去,似已無甚憾事,但幼年心願,最難遺忘,若不能在揚州熱熱鬧鬧開家妓院,仍連死了都不甘心……」

  茅十八瞪眼喝道:「你遠行在即,我們又須久別,不許說不吉利的喪氣話,我答應替你在揚州開上一家妓院,當次龜奴就是……」

  韋小寶連連搖頭,接口叫道:「不是手提大茶壺,伺候嫖客們的『撈毛臭龜奴』啊!我要茅大哥作的是發大財、享艷福的『揚州風月大老』……故而,開一家妓院不夠,要開就開上四家,春夏秋冬,四季發財,中外美女,應有盡有!我當初多蒙茅大哥提攜,帶我到北京,因緣遇合,成就前半生事業!如今卻要報答你享享後半生福祿!茅大哥只消剃鬚易容,從此後便可在揚州城中,大把花錢,大塊吃肉,大罎喝酒,並大把睡睡女人,好在我攻克雅克薩後,連羅宋美女都帶了幾個回來,曾瞞著建寧公主,和雙兒、蘇荃她們,偷偷幹過。茅大哥請想一想,『麗春』,『麗夏』、『麗秋』『麗冬』四個妓院的中外婊子們,每一個都等於是你這『揚州風月大老』的小老婆,可日夜奉召,隨侍枕席!你這風流艷福,是否享受得完?應付得了嗎?……」

  說至此處,忽然想起一件事,伸手在懷中掏出一隻玉瓶,和一張黃色藥方兒來,連帶著數千萬兩銀票,一古腦兒,遞向茅十八,賊忒嘻嘻地,怪笑說道:「『小玄子』想得周到,也真夠意思!他見我有了七位夫人,生怕萬一耕耘不力,床幃冷落,有戴綠帽子的危險!曾賜過幾瓶『興龍大補丹』,和回天長春的御用太醫驗方!我如今有兒有女,七位夫人也還愛情甚篤!不至於紅杏出牆,這些據說比黃金還要珍貴,外面買不到的『宮廷秘寶』,便借花獻佛,孝敬了茅大哥吧!」

  有的學問,是從書上辛苦讀得,有的學問,卻從經驗而來!韋小寶閱世既深,已從「小寶」成熟變為「大寶」,除了那些「鳥生魚湯」「辣塊媽媽」等平常說得太多的粗俗之語還改不掉以外,像這等聽來還不太離譜如「借花獻佛」的成語,也已可以「朗朗」上口!

  茅十八雖有點好笑,卻感覺得出韋小寶不加掩飾的真意之誠,遂也毫不推辭以一種奇異神色,和微妙心情,伸手接了過去。

  韋小寶母、妻、子、女的大隊人馬走後,茅十八果然遵其所囑,剃鬚易容,購地築樓,準備開設妓院。

  故而,如今的茅十八除了身軀仍甚偉岸,眼中偶或微露神光以外,已是一位面團團、腹便便的財翁模樣,除非遇到真正內行,或關係太深的江湖舊識,一般市井中人,那裏會看得出他昔日殺人不眨眼的雄豪面目!……

  連那「麗春」、「麗夏」、「麗秋」、「麗冬」四方巨匾,也是當年顧炎武、查繼佐、黃黎州、呂留良四人,在「淮陰」附近「泗陽集」,登舟求見韋小寶,勸他起義復明時,韋小寶靈機忽動,為了多留佳話,使自己揚州開妓院的心願,格外錦上添花,能夠流傳得轟轟烈烈,請這四位前明遺老揮筆所書。

  顧炎武等作夢也想不到這包含「春夏秋冬」的八個字兒,竟會是一年四季都要接「風流客」,發「骯髒財」的妓院招牌!遂毫未推辭的奮筆立就,並個個留名落款!

  就憑這前明遺老落款奮筆的八塊金字牌匾,幾乎已震動了這淮左名都,竹西佳處,何況還有那美園景?那精樓閣?和那樣更具吸引力的異國名姬,「羅宋美女」?

  茅十八經營建設以來,事事順心,由不得的在順境之中,微生怠意!

  就這一點點的怠忽,同行相嫉的暗箭便來!

  茅十八是常人,不是聖人,他既身為日漸形成的「揚州風月大老」,親近精擅歌舞彈唱,專門伺候男子的花國群雌,怎會不偶動塵心的逢場作戲?

  這夜,他在「麗冬院」中,剛親近過一位被韋小寶形容為「相當夠勁」的羅宋美女,忽然覺得眼睛有點跳,心內有點驚,彷彿是昔日江湖廝混中,有甚凶險將臨的不祥意味?……

  茅十八悚然失驚,以為是最近富貴撩人,色慾過度,致使身體狀況,有了衰老退化?

  他趕緊斥退那名新承恩澤,玉體猶橫,衣裳未著,還在對自己銀牙微咬,媚眼連飛的「羅宋美女」西米諾娃,下床穿好衣裳,走到「麗冬院」樓上的精美雕欄之前,先吸了一口清氣,凝神調息,以平靜心中突然生起的「怦怦」不安異感,然後憑欄而立,藉天空素月流光,向園中皺眉縱目。

  皺眉之故,是他想起韋小寶走了快十五年了,他遠去雲南的情況如何?媽媽好嗎?七位夫人好嗎?孩子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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