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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厅门口,两个穿道装,握七星剑的面目狰狞中年人,堵住了厅门,左手仍握着一具怪异的袋形喷囊。老太婆深吸入一口气,本能地向两女鬼走去。“信使传来的消息,说跟踪的是两个女人。”老太婆说:“一定是她们,她们竟敢装神弄鬼……”

  “不要动她们!”厅口那位右额角有颗青毛痣的道装中年人叫:“她们的定力不错,而且。有防毒防迷香的药物自卫,目前虽然已受到本使者的禁制元神大法制住,但本能知觉仍在游离状态,反应是极为激烈的,稍等片刻,她们就会任由宰割了,待本使者先问问她们的来历。”老太婆往后退,在袖内取出一捆怪异的青色绳索。“你们姓什名谁?”使者用怪异的嗓音问:“回话!”

  “耿柳春燕。”一个女鬼木然地答。“耿云卿。”另一位女鬼接着回答。众人脸色大变,老太婆几乎失手掉落绳索。“武陵世外小筑的耿家泼妇!”老太婆抽口凉气说。

  当今武林五怪杰之一,八荒潜龙耿君锡,在武陵山深处,建了一座迄今仍然无人知道底细的世外小筑,这位怪杰在江湖飘忽如神龙,亦正亦邪,亦侠亦魔,三十年来未逢敌手,盛名迄今仍然不衰,具有震撼人心的魔力,这位爷如果伸手管了闲事,事主绝对没有好日子过,他的妻子柳春燕,绰号称凌霄燕,倒是一位很讲理的武林女英雌,手中剑还没听说过曾经败在任何人手下。“是了。”虬须护法恍然:“她们是侦查鲶鱼套禹家七户九命血案而来的,在武昌她们就盯上我们了,这两个泼妇果然厉害。”

  “把她们拜在本使者座下为弟子。八荒神龙将是本教最有号召力的人。”使着狂喜地说:“天助本教,本教复兴有期。”

  “本法主先用捆仙绳捆住她们。”老太婆说。“没你的事。”使者沉叱,接着语调一变:“柳春燕,丢剑。”柳春燕手一松,长剑堕地。

  “耿云卿,丢下剑躺下!”耿云卿果然像奴隶般听命,丢掉剑仰面躺下了。“耿春燕,俯伏!”柳春燕向前跪下,俯伏。使者冷然上前,在两女面前一站,拔下头上的八寸长发针,扎向柳春燕的玉枕穴。针距发际不足半分,眼看要扎入穴道,蓦地拍一声响,有物击中使者的右太阳穴。“呃……”使者浑身一震,挺起上身,立即开始打旋,右太阳穴血如泉涌。通向后堂半毁的门帘前,站着剑垂身侧的赵九,一双虎目在灯光下,反射出奇异的,有如野兽眼睛的光芒。“啊……”他仰天长啸,声如晴天霹雳,似乎,天动地摇,整座农舍似在狂风中摇撼,具有极强烈的震撼威力。“砰!”使者终于倒了。柳春燕浑身一震,挺身四顾。耿云卿挺身坐起,像是尸变。另一位使者突然飞跃而进,剑攻仍未完全清醒柳春燕,意在先击伤这位武林女英雄,以便作为人质,这家伙以为八荒潜龙到了。

  “该死的东西!”赵九一闪即至,左掌虚空击出。使者急冲的身形突然一顿,如中雷击,然后丢掉剑,砰一声栽倒在柳春燕与耿云卿的中间,两女都被撞中了。“哎呀!”被撞得几乎摔倒的柳春燕一蹦而起,完全清醒了。这剎那间,剑影飞腾,杀气弥漫,几乎在同一瞬间,双方皆发起攻击。

  赵九像幽灵似的闪动变幻,手中剑似乎已幻化成为没有实体的电虹,分张、闪烁、回旋、吞吐……风雷骤发,血肉横飞,已点燃的灯火全部熄灭,但四支松明却在剑气迸发中燃烧得更旺,火焰摇摇,火星异爆。聪明机警喜看风色的人,永远比愚蠢不明时势的人活得长久些,楚坛主是很机警的人,一看到赵九现身,便知道大事不妙,情势殆危。他对圣堂两使者的底细一清二楚,这两个家伙是总坛看守教祖圣堂的大法师,不但道力通玄,武功也出神入化,地位在总坛主一人之下,三护法仍然低他们一级,而一位使者的太阳穴开了洞,毫无反抗之力,情势殆危,千紧万紧,自己的性命要紧,因此当三护法与老太婆五个人发起攻击时,他却向地面一仆,奋身急滚,然后在剑气飞腾风吼雷鸣中,滚出厅外去了。

  “啊……”濒死的厉号声惊心动魄,躯体的抛掷接二连三。片刻,疯汪冲错的暴乱人影突然停止。地下,散布着八具尸体,有三具仍在抽搐叫号。老太婆的捆仙绳,缠住柳春燕的左手,而柳春燕的剑,却刺入老太婆的胸腔。两个使者都断了气。赵九的剑,遥指着贴在壁上的虬须护法,虬须护法手中的剑断了一半剑身,眼中有骇绝的表情,浑身在发抖。“安陆香坛的坛主是谁?”赵九沉声问:“你不说,在下必定杀你。”尸堆中,没有楚坛主,也没有那位中年美妇女护法。“我……我只知……知道姓……姓楚……”虬须护法惊怖地说。“他隐身在何处?”

  “不……不知道,我……我不过问这……这里的事,……你是八荒神……神龙?”

  “我,赵九。”

  “天啊!”虬须护法像是崩溃了。“你……你把本……教从总……总坛派来对付你的人,杀……杀了个精……精光大吉,你……我跟你拼了……”号叫声中,疯狂地挥着断剑扑上了。

  “请不要杀他!”柳春燕急叫。“铮!”断剑被震飞,虬须护法手掌裂开了。“拍!”赵九一耳光把虬须护法击倒。“人交给你们。”他向扮鬼的柳春燕母女说:“留下活口,你们将有大麻烦,你们如果把他送官,上法场的不会是他,而是你们,好自为之。”声落人动,像阵风消失在门外的茫茫黑夜中。“喂!等一等……”耿云卿急叫,追出。“丫头,追不上他的。”柳春燕说:“帮着善后,毁掉这里的痕迹,快!”耿云卿只好退回,拖起被一耳光打昏的虬须护法。“娘,赶快问口供,他说得对,不能送官。”她说。“丫头,你同意他的见解了?”柳春燕问。“娘……”

  “好了,女儿,我们应该正视问题,这些教匪果然可怕,我们太过自恃,失败得好惨,我们欠了姓赵的两条命的恩情,一听他的口气,与教匪们有极深的仇恨,但问口供的方式和手段却与众不同,大而化之毫不认真,我们来帮助他,也许可以助他一臂力。”

  “好啊!娘,我来问。”耿云卿雀跃地说。

  城内龙兴寺北面的街道曲曲折折,散处着一些中上人家的小庭小院式建筑,可算是纯粹的住宅区,白天也没有多少人行走,晚上,偶而可以看到提着灯笼的夜归人。一个穿了淡灰披风的人,提着一盏灯笼,沿小街慢慢向西走,西面半里外,是东城有名的兰台,往北,不远处是宝香亭,半夜三更在这一带出了意外,不会有人知道。他在一座大宅的角门停住了,顺手将灯笼插在门侧的插灯座上,任何人看了这个情景,都会认为是这间住宅的夜归人,他伸手到门楣上方,叩出一连串断续的声响信号。久久,门悄然而开,他不假思索地跨过门限,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重门迭户,这里面真难摸清方向,一位老苍头提了一只灯笼在前面领路,苍老的背影恻然心动,人总会老的,除非活不到老的一天,老而执贱役,才是悲哀事的,按理,任何人也不忍心向这样老迈的人使用暴力。

  进了一处小院子,这人在后面大手一伸,老人便失去知觉,跌入这人的强劲手臂中,灯笼易了主。天气太冷,滴水成冰昏迷的人暴露在寒气下,片刻便会冻僵,这人很讲良心,将老人挟入一间无人居住的厢房,将床褥帐被盖在老人身上,这才带上房门提了灯笼,直趋小院北面的内室,廊下的大排窗是明窗,可以看到里面透出的明亮灯光。这人熄了灯笼,站在这一面的回廊下,反映看窗光的眼睛冷电炯炯,默默地观察四周的形势。一个成功的江湖人,必定具有洞察几微的锐敏判断力,从所有的事物中找出危险的征候,每件事的变化皆应该有合理的解释,从而寻求因应之道。现在,他就在找寻合理的解释,对所发生的事,他在自问:可能吗?在就是易地而处,他该有何种反应。

  这一家冷落的宅院,本身就令人难测疑云重重。他来了,任何意外都没有发生,一切顺利,一切皆在意科之中,可能吗?他像一头嗅到危险气息的肉食猛兽,全身呈现强烈的反应,当然,他并不是真的猛兽,没有刚毛可以耸立,没有待伸的坚爪利牙,他那双锐利的双目,显得更大,更黑,奇光变深遂、更锐利。他深深吸入一口长气,无声无息地伸张双手,片刻,高大的身躯突然痉挛、颤动,慢慢地、慢慢地缩小,身上的衣裤、披风似乎太大了。最后,他像是枯萎的嫩芽,成了小小的一团模糊球形物。然后,重新以同样的缓慢速度恢复原状。这期间,身躯萎缩与膨胀,皆在无声无息中进行,唯一有异的是,他整个人似乎笼罩在一团无形无质,但行家却可以感觉到的奇异气流中。

  这是一种人类已经失去了漫长年代的本能,也许失去了一百万年,或者一千万年,甚至更久些的变形虫原质。在玄门高士的心目中,这就是所谓成道,成道的人,凡夫俗子称之为仙。仙是神秘难解,甚至不可解的,仙有千百化身;可以变物隐形;可以朝游沧海暮苍梧;可以上穷碧落下黄泉……信不信由你。经过这短暂期间的活动,他躯体内已有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但在外行人眼中,他仍然是他,并没有任何改变;至少外形一点也没有改变,他并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人。内室的人仍未入睡,华丽的卧房温暖如春,妆台上银灯高照,全室弥漫着醉人的幽香。一位盛妆的丽人,穿了绮罗所制的春装,窄袖子绯色春衫,把隆胸细腰美妙曲线暴露无遗,像这样子走出房外,不片刻便会冻棒冰。

  房中有四具内藏式的大铜鼎,里面有无烟的兽炭发出阵阵热流,穿着春衫仍感到热流扑面。这位丽人大概本来就有七八分姿色,再经巧施铅华,穿得象样,便成了十分美貌的天仙,她坐在妆台前,面对着前面仅有两尺的菱花镜,手托香腮,不知道她在想些甚么?菱镜新磨,出于磨镜高手,所上的水银匀称细腻,镜中的人影织毫毕现,好美的一张面庞!她在等人,房门并未上闩。蓦地,她骇然一震,纤手掩住了樱桃小口,水汪汪的凤目呈现骇绝的神情。想叫,叫不出声音;想站起,双腿已拒绝支持她的娇躯。房中央,鬼魅似的幻现一个人,一个陌生的男人。黑色头、黑劲装,灰披风剑插在腰带上。“不要怕。”陌生男人和霭的神情和柔和的语音令她不至于吓昏:“你是江姑娘吧?”

  “你……你……”她艰难地、虚脱地扭转娇躯,语不成声,惊怖地注视着这位陌生人。

  “楚公子不久就到。”陌生人继续说:“我姓赵,你不会知道我,叫我赵九好了。九为数之极,很好记的。”

  “你……你是……”

  “我来请教你一些事。”赵九说:“一年前,你们家有一位自称令尊侄儿的江南震前来投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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