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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听听,人家有没有把我当成‘空法’?真是一群猪脑袋!”

  东宗人马只有猛翻白眼的份儿,直在心中把那乱放风声的岳翎反覆诅咒了上千遍不止。

  石擒峰又喝道:“方外之人理当断绝尘俗之念,一心修持善果,你们少林寺却接二连三的训练出一些大反徒,致使天下扰攘不已,佛门蒙羞……”

  姚广孝面色一整,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

  “所谓‘方外’,乃不为教迹所拘之意,并非不涉世事,你口中的那种和尚,只是一些没勇气,没担当,躲进深山荒野混充高人的龟孙子罢了。咱佛家大乘一脉,一向讲究普渡众生,而且不仅只是把人渡往西天就够了,却是要在你我立足的混浊现世之中,创造出一片极乐净土。”

  铁蛋等人当和尚当了十几年,可还没听过这种论调,不禁大眼瞪小眼,楞成了一堆雕像。

  姚广孝阔嘴又咧,虎牙生光。

  “当年皇觉寺不也造就出‘洪武爷’这个天字第一号大反徒?不但反蒙元,甚至把他的教主韩林儿也反到了河里去。老实说,这才是真正的佛门子弟,释迦之光。”

  姚广孝声若洪钟,每一个字都在四壁石块之间回撞出无尽叠音:“法旨有虚有实,菩萨有真有假。退隐山林,不问世事之徒,虽具人形,实类木鱼;无畏无惧,不惊不怖,不厌生死苦,不欣涅盘乐,方是真菩萨……”

  铁蛋脑中锵然鸣响,再也无法听见下面的话。

  “不厌生死苦,不欣涅盘乐”,这与寺中长老的素常教诲正好背道而驰,但此刻在铁蛋心底掀起的浪涛,却将表面上那层勉强碾压,竭力维持了十九年的平静,拍击得粉碎。

  “佛祖宣说‘一切皆空’,难道只是为了丢开自我的烦恼执着,寻求自我的解脱而已?难道不是为了破除个人的生死惊怖,而替芸芸众生广求现世净土?”

  一种彷佛崭新,又似乎是由自己心底扩散出来的强烈意念,把他紧紧卷里于其中,铁蛋一时间竟怔立当场,思潮如涌。

  只听三宗人马齐声叫好,纷道:“姚少师,你讨厌归讨厌,却仍不愧吾辈中人。”

  “白莲教”本属弥勒净土一支,特重现世改造,故而自晋代以降,屡次与当政者发生冲突,历代帝王只得大力提倡标榜自渡的阿弥陀净土,期将僧侣全数变作姚广孝所说的“木鱼之徒”,但偏有不少人不上这个鬼当,竭力抗拒各种欺压哄骗,终于把积极度人,企求革新的弥勒思想传承至今。

  石擒峰那曾听过这种谬论,不禁呆了呆。

  空观大师急忙唱声“阿弥陀佛”,开言道:“这位石施主,休因‘空性’曾在本寺挂单过几年,便将本寺上下一竿子打成反徒……”

  石擒峰“喳喳”恶笑不绝。

  “你还要强辩!你还装好人?你和你们那个‘空法’搞些什么把戏,还怕我不晓得?‘空法’当年根本没有……”

  一句话只讲了一半,就再也讲不下去。

  “真空”、“无生”二使者不动则已,一动龙腾,四道掌力好像四根石柱压上他头顶,石擒峰连哼都来不及哼一下,当即直挺挺的仆跌在地。

  姚广孝脸上笑意虽然不减,却似笑得有点僵硬。

  “强将手下无弱兵,二老身手如此,彭教主这些年来想必进境惊人。”

  二老微微一笑,并不答言,负手退开。

  韩不群冷冷道:“这姓石的杀害咱们多少弟兄,二老心胸宽大,不下杀手,大约近来也跟彭教主一般,只顾自己修心养性去了。我姓韩的可不怕当恶人,非把这笔帐算上一算。”

  迈步上前,举掌就朝石擒峰脑门盖下。

  铁蛋刚才心神不定,“西宗”二老出手又太快,故而营救不及,此时那容韩不群得手,震声喝道:“你敢?”

  韩不群吃他的亏吃多了,立刻吓得倒退两、三步,想咬不敢咬,想叫又怕挨棍子,活像只威风扫地的野狗。

  “四大天王”却还未到惧怕铁蛋的地步,呼哨一声,分由四角抢上,夹七夹八的乱打而来。

  铁蛋笑道:“愈多愈好,愈吃愈饱。”

  左拳右掌,施出浑身本领,竟把对方攻势尽数接下。

  但见五人恍若五条盘龙,扭首纠尾,混作一处,直分不出那个是那个,只觉圈中真气黄河之水般汹汹外溢,功力稍差的早被逼到了墙边,“千斤担”田九成仗着自己人矮头大,伏低身子,穿山甲也似一头撞到石擒峰身旁,高叫:“朕赐你死个大妹子的!”

  毛毛躁躁一手抓住石擒峰一条臂膀,就想来个野马分鬃。

  铁蛋被四大天王缠定,眼见救之不及,才叫了声“糟”,已见师兄丛中一条干瘦人影扑空而起,“十八伽蓝神掌”如梦如幻,一记拍在田九成脑袋瓜子上的实招却是凶猛异常,打得“后明”皇帝抱头哇哇大叫,蹲在地下起不得身。

  韩不群喝道:“你们这群小尚到底在搞什么?”

  狐狸无怒只不理会,定定瞧着躺在地下的石擒峰,眉目间几无半丝表情。

  石擒峰眼内却似有些□润,轻叹口气,缓缓偏过头去。

  无怒忽然走至空观长老面前,伏身拜倒。

  “弟子不肖,十余年来奉家父之命,在少林寺卧底,探查众位前辈行迹,所幸弟子还知道一点好歹,并未透露半点消息……”

  铁蛋猛个想起那日石擒峰在“少林武当大会”上救出自己之后,曾经胡言乱语了一大套,又说什么“已经二十七了”。

  “狐狸比我们大八岁,今年正好二十七。原来他那时心里正念着儿子呢。”

  又忖:“咱们少林寺一向规矩,怎会是造就反徒的地方?”

  愈是回忆寺中长老成天死谈经书,暮气沉沉的模样,就愈觉得和“反徒”二字搭不上任何关系,甚至还透出一丝滑稽意味。

  想着想着,禁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只一分神,立被“四大天王”逼得险象环生,赶紧沉心应战。

  旁观诸人也都不由寻思:“这姓石的到底有什么毛病?早就已经干不成锦衣卫,主子也换过两次了,他即使有功,却向谁邀?即使有密,又向谁告?何必还要花费这么大的心思精神,到处搜捕反徒,甚至不惜把亲生儿子送去当和尚,真真古怪之至!”

  但见石擒峰鬼脸扭曲,厉声道:“原来你不是不晓得,而是不肯讲!”

  狐狸淡淡道:“反正我不讲,你还不是照样探查得一清二楚?”

  解开他被“西宗”二老点上的穴道,大步走回师兄弟身边。

  石擒峰挺腰站起,望了望儿子翻眼向壁的神情,整个人似乎突然松软下来,呆呆立在石室中央,浑若一只空心大布袋。

  “好哭鬼”无哀心下不忍,哽咽道:“石大叔,你今天根本不该来的,白送一条命,你儿子又……”

  居然愈说愈伤心,掩面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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