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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拖网马匹好不容易停了下来,燕怀仙还未定神,已先听一个娇脆声音笑道:“哟,怎么没网到鱼,却网来了一只大鸟?什么‘铁翼银鵰’,明明是只‘折翼笨鵰’!”

  燕怀仙听她话说得轻佻,不禁心中有气,然而终究对她负疚良深,索性闭起眼睛,不理不睬。

  又听夏夜星道:“燕怀仙,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你认命吧!”

  往日种种恩怨牵缠,蓦地翻涌上燕怀仙心头。燕怀仙叹口气道:“当初你刚到‘鹰愁峰’上,我就跟你说过,要杀我,尽管杀,你又何必等到今日?”

  夏夜星半晌不答言。燕怀仙忍不住睁眼望去,只见她正像从前最爱做的那样,定定的望着自己,眼中闪跳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光芒。

  燕怀仙胸中一阵激动,几乎又要脱口叫出“兀典”,但马上想起夏紫袍可说是惨死于自己之手,不禁寻思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今日杀我本是应该的,作什拖拖拉拉?”重又闭上了眼睛。

  却听夏夜星悠悠道:“姓燕的,你知道我要怎样处置你吗?一刀杀了你未免便宜,我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扭头咕噜咕噜吩咐了几句,匈奴语竟已说得满流利,拖网马匹便又开始向前驰动,大队也紧跟在后。

  燕怀仙见他们又朝濡须口奔去,心知和州人众必非这队匈奴骁骑的敌手,连忙叫道:“且慢!”

  夏夜星有些意外的哼笑一声。“怎么着,你也会求饶?”

  燕怀仙道:“你我之间不必再说,你和师父之间当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诸位师兄弟在那一年半内,却都待你不错,你可不能不放在心上。”

  夏夜星立刻一挥手,止住了前奔马队。“你这话什么意思?”

  燕凄仙道:“濡须口已被和州民兵占住,首领正是你六哥龚楫。”

  夏夜星楞了楞,肩膀向下一垂,喃喃道:“六哥竟在此处?”发了一回呆,忽然咕咕几声,翻身下马,其余匈奴兵也纷纷跳下马来。

  夏夜星将马匹牵过一旁,背着手在地下走来走去,众匈奴兵或坐或站,只没人敢吭出半点声息。

  燕怀仙想起这个年方十七岁的小姑娘,当年为了要替父亲寻回“大夏龙雀”,竟敢孤身涉险,在“鹰愁峰”上待了一年多,用尽心机,深藏不露;如今当起匈奴兵的首领,却又有板有眼,真个是令人不得不佩服她的能耐。

  月光轻泻,银晕如水,地面上的一切似乎都飘浮在虚空之中。树林内虫声唧唧,马群不时打着呼噜,湿润的夜气里有青草泥土的呼吸,偶尔溜过来几片云影,在夏夜星脸上晃晃悠悠,半遮半现。

  燕怀仙见她如此模样,知她尚顾念与师兄弟的往日情分,刚刚放下心来,体内寒气却猛然一冲,打着旋钻由脚底直贯进脑门,使他不禁闷哼了一声。

  夏夜星看了他一眼,道:“‘寒月神功’又发作了?滋味很好哦?”脸上竟无丝毫恐惧忧虑的表情,彷佛她自己全不曾身受其害一般。

  燕怀仙忽地心想:“我死了也就没事了,但她却要在世上一直熬受此等痛苦,岂不糟糕透顶?”猛个记起那日叶带刀在“统万城”最后的话语,本想告诉她“战神”孟起蛟可能知晓破解“寒月神功”之法,却见她忽然一抬头,喝叫了几句,匈奴兵当即一齐上马,仍旧朝前奔去。

  燕怀仙暗道:“莫非她还要去跟老六拼战不成?”却已被如飞驰骋的马匹拖得七荤八素,再也无法有任何心事。

  马队顷刻来至濡须口金兵新筑堡下。龚楫早闻得响动,命令和州民兵备战,大伙儿虽掳获了不少金军器械,却全不知如何使用,擎在手中简直如同废物。

  龚楫遥见来犯敌军个个轻装劲骑,肩负弓箭,不由得暗暗叫苦。月光下但见敌骑左右闪开,捧出一名身着白衣的女子,背悬“大夏龙雀”,面容美艳绝伦,恍若随着月光下凡的仙子。

  龚楫这一惊,惊得整个脑袋好象都颠倒过来了一样,窒了老半晌,方才迟疑着道:“小师妹?”兀自没有把握,又紧跟着添了句:“你是小师妹么?”

  夏夜星淡淡一笑。“六哥,好久不见了,不料竟会在此处碰面。”

  龚楫见她手下人马并非金兵装束,实在摸不清她究竟烂于何方阵营,却已听夏夜星又道:“耶律马五大军随后必至,你们快逃命去吧!”

  城头上一名和州百姓莽莽然喝问道:“兀那小妮子,你是那路子的?”

  夏夜星只一扭头,一名匈奴骑兵立刻纵马上前,弯弓“嗖”地一箭,正从那汉子的耳垂底下穿过,那人吓得“唉哟”一声,向后一退,从堡墙上摔了下去,其余民兵纷纷怒骂。

  夏夜星笑了笑,高声道:“本姑娘乃金国四太子帐下匈奴别军统领,姓夏名夜星的便是。本要把你们这群该死的汉人杀得片甲不留,看在龚六侠的分上,姑且饶你们一命,再要胡言乱语,休怪本姑娘不客气!”带转马头,向东疾驰。

  匈奴骁骑喔喔吶喊,又纵出一骑,一箭射在堡门正上方的雉堞之上,一箭射完,当即尾随夏夜星而去。第二名紧跟着驰出,又是一箭,正射在第一支箭的旁边,如此射一箭走一个,剎那间走得精光。众人再定神看时,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那雉堞上攒着一排利箭,一支挨着一支,即使用手去插,恐怕也插不了那么密集整齐。

  龚楫心忖:“这队人马个个都如同养由基一般,我宋军如何抵挡得了?今日若非小师妹手下留情,当真要被杀得一个都不剩!”正自惊诧不已,却见最后两骑马用鱼网拖着个不知什么玩意儿,猛然想起燕怀仙一去不返,其中显有蹊跷,连忙跳下墙来,拔步追赶。

  和州人众此次夜龚本是徒步而行,连一匹马都没带,龚楫拚尽全力施展轻功,仍追不上匈奴快马,不出五里,便连个马影儿都看不见了。

  龚楫颓然停下脚步,抬头一望,天边已现出蒙蒙光亮,不禁暗喊“糟糕”,连忙转身回奔。将至堡前,西北方向已冲起一片沙尘,迎着晨曦,有若一团银雾。

  龚楫猛一提气,纵上堡墙,大叫:“快守住城头!”

  岂知大伙儿已被刚才匈奴人那一阵弓箭吓破了胆,那敢再站上墙头当箭垛子,争相嚷嚷:“走大堤!守住大堤那一端,他们就过不来!”打开西边堡门,纷纷奔到堤上。

  龚楫再三喝止,众人只是不听,即连龚家庄人也都和着大家一齐乱跑。龚楫无奈,只得仗剑断后。

  大堤连结七宝、濡须二山,足有三里多长,濡须水从堤下汹涌流过,奔腾而入大江。

  龚楫才在堤上走了几步,便立刻惊觉大家实己身履绝地,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只闻前头传来一声惨叫,队伍紧跟着便乱了起来。

  “金狗已占住大堤那端!快退回堡去!”

  但两名金兵却已出现在大堤这端。

  龚楫如飞抢回,长剑振动,剌入左首金兵咽喉,右脚飞起,将右首金兵踢下堤去,“噗通”摔入水中,立被急流冲得不见踪影。

  只闻金风劲响,数十支羽箭从城头齐射而至。龚楫运剑如轮,护住全身,其余人众可没这本领,当即被射死了好些个。随着吶喊雷动,大队金兵从堡门里冲杀出来,大堤的另一端也传来阵阵杀声,显然已被两头堵住。

  大伙儿眼见进退不得,愈发慌乱,你推我搡,又把不少人挤得掉入水中。

  龚楫衡情度势,只有向原路杀回一途,当下奋起神威,长剑穿刺,剎那间便挑翻了六名敌兵。

  金人本不擅白刃近战,又见他身手了得,不由稍稍向后退却。但见城头上一名面貌凶恶,耳戴金环的大将,厉声喝叫了几句,手持短兵的金兵立即退下。龚楫欲待进身,三柄长矛已当胸搠来。

  龚楫向左一跳,长剑翻起,从最左边的敌人脸上逆斩而过,顺势接下他的长矛,倒插入中间那名敌人的胸膛。

  然而长矛手成队涌来,六人一列堵住去路。提面本不甚宽,吃那每排三上三下的长矛一塞,即连飞鸟也休想横越过去。

  龚楫硬抢了几次,虽又杀死不少敌兵,但每倒下去一个,后面马上就有人递补上来,始终将大提这头防堵得滴水不漏。龚楫虽看不见另一边的情况,但不断灌入耳中的惨叫,以及“噗噗通通”的落水之声,却足以说明一切。

  “好吧!这是最后一战。”龚楫平静的想道,一面暗暗奇怪自己居然一点都不恐惧张皇,面对着他的金兵甚至惊讶的看见他脸上泛起一丝微笑。

  当一阵凛冽的山风由灰色的树林间盘旋拂下的时候,战斗稍微中止了一会儿。龚楫慢慢环顾四周,并没在意堤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也没在意腿上、背上的四、五处伤口。

  天空飘过一块白云,溪水汹涌流经脚下。“你今年几岁啦?二十二了吧?”龚楫想道。“但这有什么相干?你还未娶妻,也还没儿女,这才真的不错。”

  龚楫困难的呼吸着,背上那一矛不知剌穿了体内的什么东西,但他并没觉得痛,望了望斜映日辉的剑尖,思想停留在远处银色的田亩上。

  地想起小时候冬日田间的景致,鼻中甚至闻到了泥土的香气。“似乎与现在没有多大差别嘛?”他又想道。“真怪,好象只有人才是唯一会变的东西。”

  呼吸更困难了,他不得不变换了一下站姿。

  城头上的大将耶律马五发下号令,大提两端的金兵开始慢慢朝中间移动。

  “他们来了,以为他们能够改变什么事情,这些笨蛋!”龚楫小心的吸进一口气,将它最后一次留存于胸腔之间。

  金兵奔来的速度逐渐加快,此刻他们的脑筋完全想象不到,击杀那个孤零零站在大堤中央濒死的人,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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