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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王府內院,美景無邊,層臺累榭,翠翹曲瓊,透過了各色燈光的映襯,更似有五彩迷離,無限神秘。

  眼前是一片盛開著各色菊花的花圃,側面是一環牽牛盛開的月亮拱門,通向另一片院落,裡面的「網戶八閣」,一向藏置著他的寵妾佳人,在那裡他浪擲過多少晨昏、消磨過多少風流無聊歲月,而此番奪得美人歸,一心迷戀憧憬著春貴妃的絕世風華,再加上權勢利欲的熏心,竟不思來此走走。

  但他依稀還記得有個美貌的「選侍」叫「甜蜜」,還有個「才人」叫「安安」,都是他寵極一時的美女(作者注:才人、選侍皆是明代宮女晉級後的封號,見《明史·后妃傳》,自己北去打仗後,便不曾再看見她們。

  這次回想起來,「甜蜜」的惺忪睡眼,「安安」的臂如凝脂,未嘗不使得他意亂神迷。固然她們與春貴妃比較起來,俱嫌黯然失色,只是幾個月的小心供奉,並未能使得那個流花河岸第一美人的「春小太歲」對自己有所改變,心悅誠服地接納自己,坦白一點的說,二人之間,雖然早已是夫婦的名份,卻仍然只是空其名並不具實在的意義,包括思想與形式,都仍然還是距離的那麼遙遠。

  朱高煦只一想起來,便有無限的忿恚、遺憾,他也曾想過許多逼使對方就範的手段方法,只是每一次在面見春若水,或是冷靜之後,便自悄悄地自行打消,「情場如戰場」,這一仗他絕不甘心敗在君無忌手下,自己對自己發了個狠誓,不僅僅要她這個人,更要她那一顆心悅誠服的心。

  若非是已經傳了「春貴妃」共進晚餐,朱高煦這一霎,真由不住有些踏進月亮洞門,重拾舊歡的衝動。

  忽然,一片女子喧譁聲,自院內傳出。

  「你們都別拉著我,都別拉著我,讓我去見王爺。我要他親口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一聲聲女子的尖細呼叫,間雜著眾人糾纏的腳步聲,猝然傳出來,真有點驚人之勢。方自憧憬著旖旎艷思的漢王高煦,由不住吃了一驚。

  緊接著一個長髮窈窕女人的身影,自門內猝然現身作勢奔出,卻為她身後的幾個男女內侍撲上來拖住,又拉了回去。

  這一切乍然現諸高煦眼前,不禁使得他一時勃然大怒。

  「這是幹什麼的?過去個人,給我瞧瞧!」

  身後內侍應了一聲,慌不迭奪門奔入。

  須臾那內侍又自奔出,身後跟著另一名內侍,張皇無狀地一直跑過來,迎向高煦,拜倒地上,「奴卑方平,叩見王爺。」

  高煦認識這個人,他是府裡的二管事,一向負責王府姬妾等瑣碎事務。

  只當是王爺有所降罪,方二管事只嚇得面無人色,叩了個頭,哆嗦著繼續回話:「是這次跟王爺回來的季貴人,她——」

  「季貴人她怎麼了?」

  「她不聽話——」方二管事哆嗦著忙改口道:「不聽王爺的吩咐。」

  高煦先是一怔,接著立刻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卻聽得洞門內再一次傳出亂囂聲,先前的長髮女子又自現身奔出,身後一大群人又自趕上來把她拖住,拉拉扯扯,叫鬧不休。

  透過了一片迷離燈光,高煦隱約地已看出來,那個長髮少女正是所謂的「季貴人」了,其時「季貴人」也遠遠看見他了,高聲叫嚷「王爺」,竟自掙開眾人,一逕地跑了過來,身後眾人追出來,看見高煦在座,俱都停下了腳步,慌不迭伏地叩拜。

  季貴人一逕跑到了高煦當前,撲通跪倒哭泣道:「王爺救命,他們要把我送出王府,要害死我——說是王爺不要我了,把我賞給了——什麼人——」

  說時季貴人脣齒交兢,全身不寒而慄,只是連連顫抖不已,是時珠淚滿腮,羅衫半敞,望之無限悽楚,赤著一雙腳,那樣子真像個鬼。

  「王爺——王爺——您快說話——救救我吧——」膝頭嫩肉,顧不得滿地尖銳棱角的石頭子兒,徑自一路膝行過來,剎那間多處都磨破了,現出了點點血痕。

  「王爺您告訴他們,這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銀雁!」這聲呼喚,雖非凌厲,卻也夠冷的,較之昔日慣常的恩愛稱呼,誠然不可同日而語。

  膝行而近,待將邀寵的季貴人,頓時停住了動作,用驚詫害怕的眼光,向對方看著。

  「你也太不像話了!」

  年輕的王爺寒著一張臉,並無絲毫憐惜地打量著這個不久以前還是「新寵」的戀人:「這是什麼地方,由得你這麼使性子又哭又鬧的?你好大的膽子!」

  「王爺——您——」季貴人抖成了一片,簡直難以相信地睜著一雙大眼睛:「是他們——要把我送走——我——」

  「你打算怎麼樣?」高煦語氣裡透著冰寒:「這個府裡是誰當家,是你還是我?到底聽誰的?」

  「王——爺——」季貴人簡直嚇糊塗了,已經整整四個月了,不但高煦不再蒞臨她的住處,甚至於連他的影子也沒見著。忽然間見著了。卻是在這般情況之下,卻是這般嘴臉。一霎間,季貴人打心眼兒裡泛出了寒意。

  那是怎麼也不能說服自己,來接受眼前這個現實的,想想當初,其實也不過才幾個月以前,對方還是一派溫文體貼,兩情綣繾,比美樑上燕子。郎情妾意,該是何等美滿人生?一霎間的變生肘腋,乃至如斯——這是她怎麼也想不通的。瞬間之前,她還滿心指望著能見著了王爺,訴一訴她的苦衷,她更深信,自己所受的苦,高煦絕不盡知,他也絕非是春若水嘴裡所形容的「翻臉無情」之人,只要能與他見著了,一切的不愉快都將瓦解冰消。

  面對著王爺的冷漠,季貴人如火激情,霎時間涼了下來。不知怎麼回事,全身上下只是冷得慌,兩片牙齒儘自喀喀戰抖不已。「王爺——您別嚇唬我——穗兒膽子小,我害怕——您別嚇——我——」邊說邊自眼淚漣漣地頻頻叩頭不已。

  高煦的氣不打一處來,倏地睜圓了眼,待將喝令,把她給拖下去,目光轉處,男女僕從不無動容者,「人皆有不忍之心」,忽然他發覺到,此時此刻不宜治罪對方。

  一念之興,他可立刻就不再生氣了,「銀燕,你這又何苦?」

  「王爺——王爺——」乾脆一句話也別說了,就只哭吧,一霎間,眼淚成河,清鼻涕面條兒似地掛了下來。

  這副姿態,要是在半年前瞧在高煦的眼裡,不知要多麼心疼,現在卻只能令他心煩。他卻也忍了下來,「給季貴人淨臉。」

  早有人答應一聲,過去侍候著把眼淚鼻涕給擦乾淨了。

  「賜她個座兒!」高煦頗似憐惜的目光,直盯著對方:「起來坐下,喝口熱茶再說吧!」

  一看王爺轉了心態,立刻季貴人又變成季「貴人」了。

  「謝謝王爺的——賞賜——」

  兩隻手捧過來粗茶一碗,不小心濺了一身,偷眼看了面前負心人一眼,所幸尚無怪罪的怒容,心裡略安,即禁不住湧出了無邊傷懷。淚珠兒點點又自灑落下來,「能見著王爺——我真是太高興了——您別怪罪——」一邊說一邊努力地做出笑臉,無如悲楚來去,終是不成,模樣兒真堪人憐。

  「我真不知道,鄭侯爺那邊有什麼不好,他既看上了你,那是你的造化,還有什麼不樂意,值得大哭小叫的?」說著他的臉色可就又自現出了不悅。

  季貴人強自作出了一個苦笑,怯生生地道:「早就跟王爺您說過了,活著是王爺的人,死了也是您家裡的鬼,王爺您要是把我往外面送,我也只有死路一條。您——就可憐可憐我吧!」

  高煦心頭不禁為之一愣。

  敢情這次南來原本不打算把她帶過來的,就只為鄭亨將軍託人捎來的一封問候起居信函,其中特別提到了「她」的名字,有意無意的提醒王爺,讓他不要忘記了舊日諾言,高煦哪能會不明白?

  這個鄭亨本籍合肥,原任密雲衛指揮金事,靖難之役從了高煦的誘唆,率部降燕,晉封為「武安侯」,此次北征,更為前鋒主將之一,甚得皇帝重用,手下統有精兵三衛,是高煦極欲拉攏的實力人物之一,特別是北征後的行情看漲,更不欲為高煦失之交臂。他既瞧上了季貴人這個小妾,送給他皆大歡喜,何樂不為?

  季貴人便是這般情況下,被帶來京師的,只是想不到小妮子生就的死心眼兒,死活跟定了自己,就是不肯離開,卻也令人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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