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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二女聆聽之下嬌應一聲,擱下了手上樂器,姍姍站起,先自向著苗人俊請了個「萬福」。嬌呼了一聲:「苗英雄!」

  苗人俊一時有些失措,這風月場合,今夜還是頭一回觸及,真不知如何酬對,呆得一呆,二女已分別執壺捧盞,為他斟了滿滿一杯。

  「苗英雄,請!」執懷少女,年方十七,生得長眉杏眼,高挑身子,卻是肌膚白細,顧盼間若似有情,惹人憐惜,像是情有所鍾,面對著苗人俊的解頤一笑,真個風情萬種,這一切都籠罩在淡淡的少女嬌羞裡,更增了幾許迷人情致。與她並立的「執壺」少女,身材比她略矮,卻是一樣的細白勻膩,眉目可人,嬌艷較前女猶似過之,惟英挺秀拔,卻又較之不足。雙雙並臨,有似壁人一雙,嬌姿佚貌,幽步窈窕,舫軒裡頓時洋溢起無限春情韻饒,便是那種蕩人心神、磨人壯志的柔情萬縷——古來多少英雄豪傑,便是在此一霎,萬難為繼,一個個紆尊降貴的倒了下去。

  執杯少女第二次送上了手上玉杯,淺笑低眉地道了聲:「苗先生,請呀!」苗人俊才似恍然地有所警覺,一時間臉也紅了。

  徐大人「呵呵」地笑了。「自古有道,英雄難過美人關,苗英雄,你可要小心了,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他於是指向執杯佳人道:「她叫『玉潔』——」執壺的那一個叫「曼兒」,敢情並非來自姑蘇,卻是外地來的。

  胭脂酒樓獵奇遍訪,選美徵色的功夫真有一手,這雙佳人便是專為報效徐大人的,還是「清倌兒」,來了才不過十天,已成了徐野驢的禁臠,莫怪乎徐大人三天兩頭在此宴客,借故逗留而樂此不疲了。

  「人家姑娘的好意,小兄弟,你可不能不賞臉呢!」徐野驢指向持杯的「玉潔」笑道:「你不要看她今日在此持壺賣笑,她卻是出身官宦之家,只為了家遭橫禍,才致淪落風塵,琴棋書畫,人家可是樣樣皆能,還能歌小令,回頭她給你唱上一段你就知道了。」

  玉潔聽他說到自己出身家世,不禁面有戚容,轉念之間,卻又重回笑臉,卻把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直直看向苗人俊,溫順之中,別有執著。更似含蓄著某種神秘,卻待那「善體人意」的知心人兒心裡思忖玩味。

  玉手捧杯,十指尖尖,猶自等待著對方的豪興一飲。對於「玉潔」來說,對方這個英俊倜儻的來客,是不是「鍾情」自己,或是「看重」自己,端看他是否肯賞下臉,飲下這杯酒了。

  蛾眉輕軒挑一下,酒杯兒更往高裡送了一些,玉潔眼神裡流露著再一次的期待,倒要看對方來客「飲是不飲?」在她來說,對方喝不喝下這杯酒,至為重要,尤其在徐野驢面前,她更要掙下這個面子。苗人俊的遲遲未予接杯,並未使她氣餒,更不曾在她臉上現出一些兒羞窘不耐,神態裡滿是自信。不信他真的會拒絕自己。

  空氣一下子靜寂了下來。幾個人的眼睛,齊都轉向了苗人俊,偏偏後者竟然也似有一番執著,遲遲未能接過了杯子。

  徐野驢呵呵一笑說:「我來解這個圍吧!」待得向玉潔伸手時,她卻閃開了身子,換了個方向,那一雙手仍然向苗人俊眼前舉著。

  「苗先生,請!」秋水平視,笑靨可人,溫柔中含蓄著倔強,這杯酒當真是非要對方喝下去不可。

  苗人俊冷冷地哼了一聲,乍然與對方目光接觸的一剎那,他竟然改了初衷,緩緩地由對方手上接過了杯子,隨即仰首乾杯。舉手仰杯之際,他同時也承受了玉潔由衷感激的微微一笑。

  徐野驢目睹之下,竟自哈哈大笑了起來。「玉姑娘,你的面子不小,這杯酒他可是全沖著你喝下去的,你們可真是英雄美人兩相惜,就衝著苗兄弟結你的這個面子,玉姑娘,你便得陪上十杯,值得高歌一曲。」說著又自哈哈笑了。

  「將軍的命令,不敢不遵,苗先生,你要我喝麼?」妙目微轉。瞟向苗人俊,卻看他怎麼一個說法。

  「姑娘隨意自斟,喝不喝酒,倒是無妨,如能情賞一輪玉指,低歌小令,便是不虛此行。冒昧,冒昧!」邊說隨即向著面前二女,抱拳施禮。

  其時那位「曼兒」姑娘,己為徐大人攬入懷中,他早已飲酒甚多,略有醉態,聆聽之下,由不住大聲鼓掌叫起好來。

  各人落座之後,「玉」姑娘先向著苗人俊深一注視,隨即取過了身邊琵琶。

  「苗先生,徐大人,你們賞耳吧,我彈得不好,別見笑!」

  轉軸撥弦,只三兩聲,便自打了一輪亂指,隨即琤琤琮琮的彈唱起來。江風、夜月、畫舫、佳人,一剎間勾畫出眼前極儘可人的迷離情致,更何況玉指天音,婉轉嬌柔,聲聲若斷,聲聲又續,時而高亢,時而低沉,間關流泉,銀瓶乍破!一經出自佳人芳脣,便似在心底落了根兒。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李白一個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張旭三杯草聖傳——揮毫落紙如雲煙——」

  這首杜甫的《飲中八仙》,原詩寫盡盛唐三李、賀、崔、蘇、張、焦等八名文士的諧趣狂態,極盡高才,眼前經玉姑娘一唱,更似沉鬱頓挫有了生意,襯著畫舫璀璨迷離,八個狂士。俱似一一起舞,活生生地現諸眼前。

  這曲調斷非幽淒悲傷,應屬活潑輕快,卻有沉鬱壯懷,磊落高風,不向俗世權貴低頭取媚之一面。其間微妙關鍵,一般歌者萬難兼及,只是眼前小小年紀的這個玉姑娘,卻能體會及此,實實地把握住了。

  苗人俊實為知音,但能盡會其意,正因此,便自心生一驚。不得不對眼前這個姑娘,心生敬仰,另眼相看。

  一曲方終,博得了徐大人嘹亮的一聲喝采,苗人俊卻靜寂一隅,只把深邃的一雙眸子,直向對方逼視過去。他已似別有所知,洞悉了「玉潔」不欲為人所知的另一面。一念既生,沸騰心際,久久不能平息。

  真個是明珠墜塵,十步之內,必有芳草,看來這個玉潔絕非凡俗女子,確係有些來頭了。思念中,竟自忘了招呼,只管向對方望著,目光裡充滿了費解。

  其時玉潔已懷抱琵琶,羞澀澀地道了聲:「將軍與先生見笑。」隨即向著二人深深施了個萬福。

  苗人俊這才有所警覺,讚賞道:「我為姑娘魂飛縹緲,真正是如聞天音了!」

  玉潔微微一笑,正待說話,一旁的「曼兒」姑娘卻嬌聲笑道:「玉姐姐,你不是常說人生難得知音麼,今天可叫你碰上了,看來苗英雄正是你的知心人呢!」

  說著「咯咯」地笑著,小鳥依人似地已自偎向徐大人懷裡。徐野驢倒似沒有料到對方二人的惺惺相惜,頗似有些意外。自然他之留待苗人俊,絕非只是一時即興,卻也不便上來就開門見山的直接道出,彼此素不相識,有些話萬難啟齒,當中如有「玉潔」這樣的一個可人兒,居間緩和,情形便自大是不同。

  這「玉潔」明眸皓齒,秀外慧中,雖然墜身風塵,卻能自比蓮荷,出污泥而不染。原是徐野驢眼中的一塊瑰寶,只待時機成熟,納入府中做為寵妾,自是不甘心她的移情別戀,無如眼前情形,容或大有不同,徐大人總算擺平了心裡的那股子彆扭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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