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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第七章

  人如果有一天能夠切實的覺悟到自己的渺少,能夠覺悟到自己其實也是屬於自然界的一分子,儘管只是銀河中的一粒細沙,其份屬自然,得享自然之一分天機,卻是不容否認。竟日裡在塵世打滾,追逐聲色酒肉,固然靈性盡失,早起晚睡,辛苦工作的芸芸眾生,其實又有何異?惟有多近自然,熱愛自然,才為有福,若能進一步了解自然,擁抱自然,化身於自然之中才是人世間一等強人,惟其如此,「人」的崇高意義才堪認定,才能不與草木同朽,只是一般人,誰又會去想到這些?

  把赤著的一雙腳,浸入冰澈碧藍的溪水,一霎間,整個身子俱都興起了絲絲涼意。

  長髮披散,衣衫半解,染目所及,碧波、輕煙、溪水、澗石,一入自然,皆為圖畫。水中游魚,歷歷可數,青蝦墨蝦,聚散淺水石礫,靜觀萬物,各有自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冥冥中有所昭示——自然孕育萬物,萬物師法自然,這其中應有一定可以因循的「道」——看不見,摸不著,但可以肯定,它是存在的。

  「先生,您嘗嘗這個,才好吃呢!」小琉璃打身後膛著水走過來,手裡提著個小小竹簍,裡面裝滿了青蝦,雙手遞上。

  君無忌探手接過來,只取了一隻,餘數皆傾之入水,小琉璃「啊呀」一聲,搶拾不及,連聲嚷著可惜。

  近日來,他新習「闢谷」之術,只食少許,卻對雪水融集處的幾種野生植物感覺興趣,其中有一種通體透紅,高僅兩寸的「雪芹」,味甘而脆,最是可口。流花河岸,淺水石隙間,到處可尋,在他看來這「雪芹」,便是天地造化所賜,棄之可惜,多食何妨!

  夕陽在黃昏裡交織出無限譎麗,和風廣披,林葉蕭蕭,他二人在這裡已蕩留半日,看看日已偏西,卻也沒有歸去的意思。

  「把昨天我教你的書,背一遍給我聽聽!」

  「是!」由水裡一躍而起,擦乾了腿上的水,放下褲管,小琉璃必恭必敬的侍立一邊,隨即結結巴巴地大聲背誦起來。

  還算不錯,君無忌只提了他兩三個字,糾正了他兩個字的發音,這篇文章便背完了。那是「魏」朝名士嵇康所著,最有名的《與山濤絕交書》,字裡行間,充斥著一股凜然正氣,顯示著嵇康這個人的風骨嶙峋,不與俗世紅塵所苟同,儼然天地間一大丈夫。

  書是背完了,小琉璃卻仍不能盡解其中的涵意。

  「先生,這個山濤又是誰呀?」

  「我昨天已經告訴過你了,他是那個時候的大官,官拜吏部尚書,這人的文名甚著,早先未做官前與嵇康原來甚是交好,人稱竹林七賢,他做了大官,心裡卻放不下許多故日朋友,紛紛推薦他們出來做官,卻偏偏遇見了淡泊功名富貴的嵇康,道不同,不相謀,這篇《與山濤絕交書》,便是因此而出。」

  君無忌一口氣說到這裡,微微頓住,打量著當前的這個狀似聰明的「小琉璃」。這一霎,他靈秀氣致,沐浴在和煦春風之中,諄諄而訴,儼然古之儒者風範了。

  「這我可有點糊塗了!」小琉璃揚著臉兒道:「做官可又有什麼不好?人家好心要請他出來做官,難道還錯了?犯得著跟人家絕交麼?」

  君無忌微微一笑道:「問得好,你能有此一問,便證明這幾個月你隨我讀書,已有了長進!」

  「先生您又誇我了?」小琉璃嘻嘻一笑,怪不好意思的樣子。

  「做官本來沒有什麼不好,只是好官難為,而宦海波譎,極難自持,除了得小心防範朝中奸小,不為所乘,還得侍候主上,要是這個主子是個昏君,不但難以有所作為,隨時還有性命之憂,所謂『位極人臣』,沒有一番奉迎鑽營的功夫,一個臣子想要有所作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即使你有了這套功夫,捐棄了自己的個性人格,也未見得就能得意宦海,『伴君如伴虎』,隨時還得提著小心,是以,真正高風亮節,有大操守的人,是不屑為官的!」

  微微一笑,他才接下去道:「剛纔說到的那個嵇康,他就是受不了這口窩囊氣,才辭官不做的,其實他妻子出身皇族宗室,大可循此直上青雲,但是他寧可彈琴詠詩,終其一生,是以山濤欲薦他為官,他不惜與之斷交,亦不屑為之,這並非他的矯情,而是一個人的風骨氣概。鐘鼎山林,人各有志,那是勉強不來的!」

  小琉璃半張著嘴,似懂不懂地點著頭:「可是,一個人難道不應該對皇上盡忠——嗎?」

  「這就是我剛纔說的話了,鐘鼎山林,人各有志,在我看來,一個人應該忠於他的理想、事業,忠於他的人民社稷,卻遠比對皇上一個人盡忠,要有價值多了,所以孟老夫子才有『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個說法。」君無忌冷冷一笑,炯炯有神的一雙眸子,直直地看向小琉璃:「一個人的風骨氣節最是重要,讀書反倒是次要之事,所謂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一個沒有操守的人,即使有再大的學問,做再大的官,也不能有所作為,反倒有害民生國家,一個沒有氣節的人,是不配讀書的,你要記住!」

  小琉璃還很少見他用這般嚴肅態度說話,一時為之噤若寒蟬。

  君無忌見他如此,不免一笑,臉色隨即為之平和道:「你年紀還小,今天從我讀書,我要告誡你的是,千萬不可讀死書,人生到處都是知識和學問,要讀活書,即使出之聖人的話,也要自己思量,覺得對的,才能付諸實踐,千萬不可人云亦云,千古因循,失去了自我,那樣雖讀書萬卷,汗牛充棟,充其一生,不過一腐儒、書蟲耳!」

  小琉璃霍地正容道:「先生說的,我明白了!」

  君無忌收回水中雙足,擦乾了,踏上芒鞋,長髮拂肩,迎以林風,狀極瀟灑。

  小琉璃道:「那一天先生教我的『羅漢八掌』,我練熟了,您可要看看?」

  君無忌笑道:「你如不在乎人前現醜,就施展出來吧!」一面說,目光向著身側林內看了一眼。

  小琉璃竟然不曾會意,恭應了一聲,當即走向正面草坪,拉開架勢,隨即施展開來。

  他習武日短,根本談不上有所成就,「羅漢八掌」不過是看來笨拙呆板的八個動作,君無忌傳授他,旨在築基,看來毫無美感,反而狀至滑稽。小琉璃一副邋遢相,施展起來,已足令人發噱,偏偏每出一掌,還吐氣開聲的「嘿」上那麼一聲,更令人忍俊不已。

  他這裡才施展過半,即聽得身側林中,傳出「咕咕」一陣子嬌笑之聲。

  小琉璃聆聽之下,由不住嚇了一跳,慌不迭止住了動作,伸長了脖子大聲道:「誰?」

  暗中人估量著行藏已露,小琉璃又這麼出聲一喝,便祇得現身而出。

  衣帶輕飄雲霓仙姿,原來是一雙麗人。

  雙方原來是認識的。

  「啊!原來是大——小姐——來了——」小琉璃一時漲紅了臉,怪不好意思的樣子,卻把一雙眼睛看向君無忌,不知該如何是好。

  春若水在前,冰兒在後,已是姍姍來到了近前。原來她二人已來了一會兒,一直匿身桃林,未及出見,君無忌顯然早已發覺,只是沒有說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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