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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依梨華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繼續咳著,一口氣高高提上來又深深落下去,卻總是吐不出憋悶在胸中的那口痰。也許是一塊血,也許是一腔感情的鬱結——她那蒼白的臉漲得通紅,可是瞬息又回復了蒼白!

  晏小真不單厭煩,簡直有些害怕了,她想不到這姑娘那麼鋼鐵似的身子,怎麼會變成了這副模樣?望著她那細細長長的眉毛,明澈的一雙眸子,雖是病弱,可仍是十足的美人坯子,心中不禁又有一種說不出的酸——

  她互捏著十個手指,皺著眉說:「你回去吧,我真擔心你死在我這裡。」

  說了這句話,她似又有些後悔,因為這麼刻薄的話,她畢竟還是第一次出口。

  依梨華這時咳得輕些了,聽了小真這句話,她微微睜大了眼睛,卻又傷感地低下了頭,苦笑了笑,自位上站起來:「我真有些坐不住了——」她說:「姐姐,你來我屋裡談一談好麼?」

  晏小真呆了呆,搖了搖頭。她走過去,把桌上蓮子羹端起來,放在依梨華手上說:「這個還是你自己吃吧,我不吃。」

  「還很熱呢!」依梨華眨著眼睛說,她真是很美,那種發自內心的純情,不是虛偽和做作的美。

  晏小真寒著臉說:「我不吃,你這人真是——」

  依梨華微微歎了一聲,姍姍地轉過身子走了,悄悄地來,悄悄地去,留下的是一片寂寞和煩躁。

  望著桌上的那盞昏黯的油燈,小真緊緊地捏著手,這幾天接連發生的事,真把她的心給弄碎了。對於她決定去做的事,她尤其感到猶豫和棘手,她望著窗外,發了一會兒呆。

  她心裡在想:「我真是笨極了,剛才這麼好的機會,我只要一掌,或是——」

  她的臉不禁紅了一下,自譴道:「不!我怎能那麼狠心呢?這太可恥了!」

  晏小真又來回走了幾步,忽然她蛾眉一挑,杏目圓睜,重重地在地上踩了一腳。

  「什麼可恥?我這是報仇洩憤——」她自我鼓勵道:「走吧!去殺了她!然後一走了之,讓譚嘯痛苦一輩子!走!去!」

  立刻她膽力大增,她要憑著這一時之勇,去完成一件已經決定了的大事。她把寶劍繫在背後,衣裳規置一下,方要越窗而出,心中又是一動:「這時候她還沒睡,我怎麼殺她呢?她要是叫我一聲姐姐,我能下得了手麼?」

  「再等一下吧!」她對自己說。

  於是她又勉強耐下性子坐了下來,院子裡有馬打噗嚕的聲音,她想定是店家在給馬上料了,馬都是吃夜草的。於是她又想到了她的馬,到時候自己要先把馬弄出去,否則怕來不及,因為桂春明和太陽婆這兩個人太難對付了。

  這麼想著,她只得耐著性子,挨著燈坐著,頭枕著胳膊。對於自己預備去做的事,她不敢想,生怕一經思慮又會改了主意,所以她索性閉上眼睛,摒棄一切雜念,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只覺得兩臂酸麻得厲害,身上冷嗖嗖的。她側了個身兒,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傻傻地站起來,見桌上油燈,已結了老大的一朵燈花,時間可是不早了。

  她暗怪自己糊塗,怎麼竟睡起來了。由於靠燈太近,右頰的一縷頭髮都被火烤焦了,捲成了小麻花卷兒,用手一按,紛紛脆折落下。她嘆了一口氣,睡了一覺,勇氣沒有方才大了,可是她一定要堅持這麼做,絕不妥協。

  她吹滅了燈,擰腰上了窗台,皓月如霜,當空有幾片白雲,卻被疾風吹得狂揚著。望著雲彩,她似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那似乎是影射著自己的孤單、流離。

  「去吧!去報仇,殺了她!」

  晏小真內心這麼想著,就如同一縷輕煙似地縱了出去,她對這所「留客老店」的地勢,早已經很清楚了。幾個起落,已到了馬廄處,只見七八匹馬在裡面掛著,那個斯特巴的兒子,就在馬廄一角,放著帳子睡著,他是看馬的,怕被人家偷了。可是他早早就睡熟了,小真很容易找到了自己那匹馬,至於父親那匹馬,她就不要了。

  她輕輕把馬牽出來,拴在一邊樹上,又把鞍轡上好了,這才回身,重新往裡院騰縱而去。

  想到馬上要殺人,她的心有些顫抖;可是為了要報仇,她什麼也不顧了。其實依梨華和她到底又有什麼仇呢?不過人們對於自己仇恨的人,總會想個理由給他們扣上一個帽子,因為如此,他們就可名正言順地去進行「恨」的一切步驟。至於這個理由是否能成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依梨華那間房子,窗口仍有燈光。晏小真來至窗前,怔了一會兒。

  她想:「難道她還沒睡?」

  終於,她自背後掣出了劍,劍身映著冷月,發出一道白森森的寒光。

  她把劍尖慢慢插入窗縫裡,向上用力划動著,那原本不牢實的木栓,給她撥開了,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音。小真心想:「真是天助我也!」

  她慢慢推開窗,見室內毫無動靜,她這時真可說是膽大妄為之極。

  她長身而入,衣裳上捲進的風,使几上的燈焰,幾乎為之熄滅。

  燈光照著炕上,那個平臥著的姑娘,睡在一張細竹編就的蓆子上,枕著翠色的小枕,身上覆著一床薄薄的綢被,一隻玉臂壓在被外,散發如雲,襯著她那張清秀白皙的臉。她嘴角微微上彎著,那是可愛的笑靨,抑或痛苦的刻畫,就很費解了。

  這一剎那,小真惡念驟起,她想,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當時向前一墊步,已到了床邊,掌中劍倏地舉起,可是——可是她的手抖得厲害,只刺下一半,就刺不下去了。她的臉一片鐵青:「哦——我不能殺她——我怎麼能殺這麼一個好心的姑娘呢?何況她尚在重傷之中?」

  寶劍輕輕地顫抖著,她的腿彎兒也直打顫,她想不到殺一個人,竟會這麼難,這倒是她事先沒有想到的。

  這麼僵持了好一會兒,她頹喪地後退了五六步,慢慢還劍於鞘。床上的依梨華翻了一個身,發出輕微的呻吟之聲,嬌聲說道:「哥——不要——真討厭!」

  晏小真倏地吃了一驚,二次抽劍,心想如果你醒了,我可是非殺你不可了。

  她只覺全身血液怒張,髮根兒發炸,寶劍再次地舉了起來。可是那哈薩克姑娘,只是發著囈語,說了這句話,竟又沒有聲音了。

  晏小真又輕輕收回了劍,當時心裡舒了一口氣,輕輕歎了一聲,苦笑了笑,忖道:「我還是走吧,冤有頭債有主,我找譚嘯去。」

  想著又看了床上依梨華一眼,只見她雙眉輕輕顰著,那失去血色的臉盤兒,瘦削下去的兩腮,曲而長、黑而密的睫毛微微眨動著。晏小真心說不好,她要醒了,想著方要轉身越窗而去,卻聽見依梨華驚呼道:「姐姐——你——」

  晏小真呆了一呆,見依梨華果然睜開了眸子,目光中帶著極度的喜悅,一隻手支撐著要坐起來。

  「不——」晏小真連連搖著手,聲音有些哽咽:「我——我有事要走,再見吧!」

  說著她倏地轉過身子,縱身下了窗台,耳中卻聽到依梨華呼叫道:「姐姐——姐姐——哦!不要恨嘯哥哥,他是好人!」

  接著是一陣沉重的咳嗽聲音。小真已經縱身出去了,那咳聲仍使她心中打著寒顫,不知何時,她竟流下了淚,用手一摸,臉上濕濕地。

  她在老槐樹下找到了她的馬,飛身上了鞍,兩膝一磕馬腹,這匹馬就潑刺刺地衝了出去。

  她怕依梨華追出來,更由於慚愧的心情作祟,她不能再在這裡多留一分鐘,這匹馬就像瘋了似的,順著山邊小徑,一直地跑下去了。

  夜風撲著她那張為淚水浸濕了的臉:「啊!依梨華!你竟還叫我姐姐!你可知我是要去殺你麼?」

  「卑鄙的小真!你都想了些什麼?你竟要去殺這麼一個好姑娘!你不羞?不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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