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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可是他的軟弱突然又改變了,他堅定地囑咐自己:「你必須永遠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你腦子裡要時刻想到親仇——」

  這麼想著,他那看來已動搖的心立刻又堅硬如鐵石一般。

  窗外淅淅瀝瀝飄著細雨,這種雨在甘肅地方是不多見的,這裡冬天常見的是風雪。雨很少,即使是雨季,比之內陸的雨量也差得遠。

  人們利用天山上終年不斷的雪水開溝成渠,灌溉良田,那種田地,此地人稱之為「圳子」;至於飲用,仍以「井水」為主。

  所以譚嘯對於這陣雨,感到很是新鮮。他熄了燈,步出了房門,在走廊裡,負手看著夜雨。這所大宅子,竟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只有內宅裡有些燈火微微閃耀著,譚嘯忽然心中一動:「那天馬行空晏星寒,此時在做什麼?我何不暗暗去窺他一窺!」

  想著,他不再遲疑,把頭髮挽了挽,仍然穿著一身單衣褲褂,慢慢走到走廊盡頭,冒著細雨,把身形縱起,起落如狂風飄絮,直向後院飛縱而去。

  晏星寒的住室,在平日他早就打探清楚了,所以毫不費事就找到了。

  那空化的格窗裡,透著淡青的燈光。

  這麼寒冷的天,窗口並未加上幔簾,窗子也敞開著。譚嘯伏身在瓦面上,身上為雨水淋得濕淋淋的,雨水從頭髮上一直淋下來,順著他的臉一滴滴往下滴著。他眸子裡散放著凌人的異彩,臉色更是冷得怕人,心中的仇恨,使他根本就忘記了寒冷。

  若非他心中仍還記著師父的囑咐,他真不敢斷定,是否會衝進去,然後——

  可是他畢竟是一個冷靜的人,他的一時衝動,很快地就在細雨之中消失了。

  他很清楚,此刻的衝動,非但於事無益,恐怕連自己這條命也會賠上的。再說那紅衣上人等三人的下落,至今還是一個謎。這種種的因素,都說明了自己必須要堅忍下去,小不忍則亂大謀——

  他伏在冰冷的瓦面上,絲毫不敢亂動。因為他知道,少許的動靜,都可能會被晏星寒發覺。在未有確切的瞭解他的武功之前,自己萬萬不可大意。

  如此過了好一會兒,由窗外看去,室內的燈光沒有一絲動盪,證明室內的人,確是休息了。

  瓦面上的譚嘯心中不禁為之一動,他略微活動了一下幾乎快要凍僵了的身子,用「燕子穿簾」的輕功絕技,起落之間,已踏在了晏星寒的窗簷之上,這種身手施展得可是太大膽了,也只有像譚嘯這種身手的人,才敢這麼施展。

  在南海一鷗桂春明的輕身功夫之中,有一手絕技喚作「倒垂海棠紅」。這種功夫施展時,只需以一隻腳的腳尖,微微找著一點附著物的邊緣;然後全身即可倒垂著,任意曲、扭、彎、挺!

  現在,譚嘯正用這種功夫向窗內窺視著,他一眼看見在一個大書桌之上,用白瓷盤,分點著八盞油燈。

  這八盞油燈,燈捻子都很細,可是光線卻十分清亮,每一盞都發著微微帶著綠白的光華;而且奇怪的是,它們列在桌案上的形式,竟是散放得極不整齊,東一盞西一盞,把一張大桌子全都佔滿了。

  譚嘯心中一驚:「這是為什麼?」

  可是他的懷疑,馬上釋然了。

  正對著這個窗口的裡面,有一張極大的銅床,床上鋪著很厚的豹皮褥子,一個白髮的老者,正盤膝跌坐在大床上。

  不用說,這老人自然就是這大宅的主人晏星寒。他身上穿著一件寬鬆的繭綢便袍趺坐著,露出光著的一對膝蓋,一雙眸子似睜又閉,閃著炯炯光彩。

  只看到此,譚嘯心中已吃驚不小,暗自欣慰,今夜總算沒有白來,正可看看此老功力到底如何。

  晏星寒這種姿態,分明是正在練著一種極為厲害的內功,他的天靈蓋上,不時冒著蒸蒸的熱氣,顯示出他體內的勁熱!

  他這麼坐了好一會兒,譚嘯已有些感到不耐了,才突見他雙目猛地一睜,那銅床竟似對他突然加上的重力不堪負荷一般,發出吱吱的聲音,晏星寒交握著的雙掌,慢慢伸了出來。

  他慢慢地在空中抓著揉著,就像是在玩一個大球似的,這種動作,雖然看來並不十分費力,可是他的頭上卻已是涔涔汗下如雨。

  譚嘯看在眼內,雖是暗驚,卻也並未十分在意。因為他知道,晏星寒所練的這種功夫,是內功中的一種「按臍力」,練功時,必得要氣壓丹田,這種功夫,如用以傷人,往往可把人腹內五臟全都震碎。昔年桂春明也曾傳授過自己,自己對於這種功夫,也曾下過一陣子苦功,所以此刻見晏星寒用功,並未十分在意,心中仍在想,他練這種功夫,幹嗎還點這麼多燈呢?

  他心中正這麼猜想著,卻見晏星寒忽地收回了雙掌,目光直直地逼視著桌面上的燈盤,倏地把口一張,由丹田內哈出了一口氣,那聲音很像是一隻小牛的叫聲。

  桌面上的燈光,在他這聲吐息中,剎那全熄。譚嘯心中大吃一驚,正自猜疑,卻見燈光遂又大明,而床上的老善人,此刻卻正凹腹吸胸,作著一個吸的姿勢,八盞燈光,都拉長了燈焰,似彎腰鞠躬似的,一齊向老人坐處彎著。

  隨著晏星寒再次吐息發聲,那燈光一如前狀,又是突地暗了下來。由是一明一暗,一暗一明,就像是荒郊鬼火一般,乍明乍亮,看來甚是美觀。

  譚嘯雖不知這是一種什麼功夫,可是卻知是一種極為厲害而不常見的絕技。

  天馬行空晏星寒,一心注意練功,意不旁屬,似此吸吐著燈光,快慢由心。先是慢慢運行,到後來卻是愈練愈快,那燈光更是時明乍滅,大有應接不暇之兆。至此,也就更顯出練功人的功夫了。

  起先燈光是明滅一致,可是後來,明時不一,暗時卻是三三五五。譚嘯知道,晏星寒這種功夫,只成了七八成,並未到十分的火候,否則燈光不會如此。

  看到此,他心中掩不住驚恐與失望的情緒,也不想多看了;而且這種窺視的方法,早晚會為對方發現,自是不妙。

  想著,他慢慢蜷身上了瓦簷,只覺得全身水淋淋的,甚是難受,只好又循著來路,返回自己房中。

  當他輕悄悄地由走廊內往自己住處走來時,不由微微一驚。

  他明明記得,自己出來時,是熄了燈的,可是這時卻見窗內散出一片燈光來,譚嘯微微皺了一下眉,隨即悄悄走到門前。不想方至門邊,卻見門啟處,雪雁探頭出來笑道:「小姐耳朵真尖,譚相公回來了!」

  譚嘯面上一紅,訕訕道:「怎麼——你們——」

  雪雁跳出來道:「得啦!小姐等了你半天了,這麼大雨,相公上哪兒去了?」

  忽然,她雙目發直地道:「咦!相公你身上——」

  譚嘯不由隨機應變地歎了一聲:「我只顧觀賞後院草坪中的地春花和水仙,竟不知不覺地淋了一身雨——唉!唉!都濕透了——」

  雪雁不由用手一捂嘴,噗的一笑:「真是書獃子——」

  她這話聲音說得很小,但譚嘯已紅了臉。他進到室內,只見那端莊大方的晏小姐,正含笑坐在一邊位子上,見他進來,忙站起來,臉色紅紅地道:「大哥,請恕小妹來得冒昧——」

  譚嘯忙躬身道:「姑娘不要客氣,如此夜深,莫非有什麼——」

  晏小真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直在他身上轉著,現出無比的驚奇之色。

  因為她見譚嘯竟穿得如此單薄,尤其是全身,由頭至腳竟全被雨水淋透了。

  「大哥,你這是——怎麼了?」

  雪雁格格一笑,瞟著譚嘯道:「譚相公在花壇裡看地春和水仙呢!」

  說著又笑了兩聲。晏小真不由怔了一下,秀眉微揚道:「真的麼?大哥你不怕凍壞了——」

  譚嘯雙手在火上烤著,連連戰抖著:「是有點冷——我只顧去看那地春、水仙,還有走廊頭上那五棵老梅花——啊!真是太美了。」

  晏小真想笑沒笑出來,因為她內心的同情多於嘲笑。她秀目微轉,輕歎道:「大哥快到裡面換換衣服吧,凍壞了可不是玩的。大哥要是喜歡水仙,叫雪雁插些在花瓶裡就是了。」

  譚嘯抹著臉上的雨水,紅著臉道:「謝謝姑娘,只是好花天生泥中長,如果把它們強自移到室內,那韻味就大大減色了。」

  他說著欠了欠身,就拖著一身濕衣轉到裡面去了。這裡雪雁還一個勁抿嘴直笑,晏小姐瞪了她一眼,微嗔道:「你愈來愈不像樣子了,幹嗎老笑個沒完呢?」

  雪雁伸了一下舌頭,小聲道:「我早給小姐說過,他是個書獃子,你還不信,今天你可信了吧?」

  小真又瞪了她一眼。

  這時,紅幔啟處,身著直裰頭戴方巾的譚相公,又翩翩出來了。

  他腰上紮著一條杏黃色的絲絛,足下是黑面絲履,端的好一個美書生。小真忙由位上站起,譚嘯彎腰道:「愚兄方才失禮處,萬乞賢妹勿怪!」

  小真含羞淺笑道:「大哥說哪裡話,我才失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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