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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這些來客,說白了,極少是禪門中人,甚至與佛門一些淵源也聯結不上,和尚既有交結八方之緣,客人也就無怪乎雅俗共濟、良莠不齊,只要肯大力輸銀,在佛前多「布施」幾文,慷慨解囊,這裡無不歡迎。

  棲霞古寺一寺香火,偌大開支,養著三百僧眾,一句話:廟門八字開,有緣無錢莫進來──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小沙彌上了兩盞菊花清茗,打起了湘簾,把一天的碧綠清芬讓進禪房,一串串的紫丁香花,連帶著蝴蝶兒,都似舉手可掬──天光、雲藹、碧綠已似融為一體,好一派清幽光景。

  陸安先生、葉居士,兩位素潔高雅之土,正在對弈。棋枰上黑白子叢叢滿佈,這局棋連續著昨晚的未竟,午後接戰,直到此刻,仍是勝負未分。

  陸先生年在七旬,白皙修長、細眉長眼,一派溫文儒雅,望之極有修養,不失他「金陵神醫」的高風亮節。

  葉居士華髮蒼鬚,面相清臞、刀骨峨凸、兩肩高聳,略略有些駝背,卻是目光深邃,膚色黑褐,不怒自威。

  陸先生膚白皙,著一領白絲長衫。

  葉居士膚色黑,著一領黑絲長衫。

  一白一黑,倒似不謀而合。廟裡早有傳說,直呼為黑白先生。二人生性高潔素雅,外貌雖異,喜好一致,極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一雙超然隱士,不期然地卻在眼前廟裡相聚,也算是無獨有偶。

  「這局棋我是贏不了啦!」

  陸先生擱下手裡的一顆白子,呵呵笑道:「小和尚那裡一捲簾子,聞著了花香,我的心念一動,就知道這局棋是輸定了。」

  葉居士赫赫笑了兩聲,叫了聲「吃」,徑自由枰上拈起一顆棋子。

  看看正如所說,對方白子已是無路可走,贏不了啦!

  「輸了就輸了吧,偏偏還有一番說詞──」

  打著一口濃重的貴州口音,葉居士聳動著濃眉,奚落道:「那花香蝶舞,你我共見,何以我不動心?前此一局我輸給了你,便沒有這些託詞,貴鄉寶地,多謀土師爺,果然有些心機,比不得我們荒涼地方,人要老實得多。」

  陸先生「篤!」了一聲,指著他道:「你又胡謅了,贏了一局棋,又算什麼,犯得著連人家老家出處也糟塌了,嘿嘿──要說起來,你們貴寶地果然是大大有名,『天無三日晴』倒也不是說你,那『人無三分情』今日我可是有所領教,佩服!佩服!」

  一番話說得兩個人都大笑了起來。

  葉居士笑聲一頓,連連搖頭道:「話是說不過你這個紹興師爺,你我有言在先,今天誰輸了棋,是要請客的,葉某長年茹素,偶爾著一次葷,也不為罪過,今晚少不了要去太白居嘗嘗新鮮。」

  「好呀!」陸先生點頭笑說:「我也正有此意,晚了鰣魚就吃不到了。」

  「好吧,就擾你一頓。」

  葉居士拍拍身上的長衣,站起來忽然偏頭向著窗外看了一眼,笑說:「今天不甚熱,外面的紫花開得好,我們也雅上一雅,到外面瞧瞧花去。」

  陸先生一笑說:「好!」身子一轉,率先向院中跨出。

  這一出,有分教──

  卻只見一個和尚方自躡手躡腳,打窗下轉了個身子,原待快速退開,卻為陸先生這麼搶先一出,敗露了行藏,雙方原是認得的人,乍然相見,不免大為尷尬。

  和尚法名「智顯」,是這裡負責住宿的接待僧人。其人形銷骨立,高眉大眼,五官長得倒也不差,只是臉上少了些肉,有些兒「腦後見腮」。這裡的人都知道,這個智顯和尚能說善道,甚是刁鑽,是個不易應付的主兒。

  此刻被陸安忽然撞見,智顯和尚先是怔了一怔,立刻雙手合十地喧了一聲:「阿─彌─陀─佛─我當是那一個居士在房裡下棋,原來是陸施主!」

  陸先生「哼」了一聲,道:「和尚來這裡有何貴幹?是尋葉居士?」

  「不不──」

  智顯和尚連連搓著雙手。葉居士也步出室外,一雙眸子炯炯有神地瞪向智顯。

  「又是你,是來討房錢麼?」

  「嗯──不不──不不──」

  「哼!」葉居土道:「我早已與你說過,不許你再進我這院裡,這又是怎麼回事?要房錢?好,我這就同你一起去見你們方丈去,看看他如何說。」

  智顯和尚臉色不自然地搖頭笑道:「那倒不必,既然居土與我們方丈算過了,貧僧不再多事就是,今日來尋居士,實在是──正好陸先生在這裡,那就更好了──」

  陸安先生皺眉道:「啊?」

  智顯和尚說:「我們這廟裡,日前來了朝廷的貴人大官,在這裡避暑,西邊院子暫時封閉,二位先生說來也是我們廟裡的常客了,原是不該囉嗦,只是上面既有交代,少不得來知會一聲,二位心裡知道,來去進出,迎面撞見,拐個彎兒避一避,也就沒有事了。你看,就這麼回事,好!二位歇著吧,不打擾了!」

  說完合十一拱,轉過了身子,甩著一雙肥大的袖子一逕去了。

  俟得他離開這座院子。

  葉居士冷冷一笑,轉向了陸安先生道:「這和尚有些名堂,胸藏叵測,大不簡單。」

  陸先生「嗯」了一聲,點頭道:「你看呢!莫非是與西邊院子的貴人有關?」

  「那還用說?」

  葉居士兩手整理著下垂的紫花串,冷冷說:「他們才一來,我就知道了──不要小瞧了他們,這些人大有來頭,依我看,說不定與我們有些『礙手』倒不能不防!」

  陸先生一驚道:「啊!何以見得?」又道:「據我所知,來的是個王爺!」

  「福郡王,不錯!」葉居士把一串花整理好了,十分安詳地接道:「與他同行的還有個貴客,你可曾留意到了?」

  陸先生思索著說:「說是京裡的一個『老公』?(按:指太監)看來氣派不小。」

  「不是老公!」葉居士一面遊走花叢之間,「一個太監豈能有此氣派?這個人大有來頭,是你我一個勁敵,弄不好這一次可──」

  陸先生咳了一聲,葉居士也自有些發覺,是以忽然中止住了話聲,卻見那一面牆角花影拂動,像是只貓在花裡走動。

  卻不是貓,一個人打花叢裡探出半截身子。

  此人一身黑綢子衣褂,光著頭,挽著雙袖子,甚是灑脫,留著兩撇八字鬍,一條辮子盤在頸項,紫黑色的臉膛,浮現出時下官場的一種霸氣。

  六隻眼睛互相對看打量著,這人卻也並不退縮,繼而分花拂枝,由花叢中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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