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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第一章

  金陵,鶴年堂。

  兩百年的老字號了。

  瞧瞧那塊老楠木的金字招牌──「鶴年堂」三個大字,寫得是筆力蒼勁,大氣盎然,乃是出自前明正統四年,兵部尚書王驥的手筆,如今已是大清國的天下,算算日子可不是兩百來年了?

  傳說是順治皇帝出家當和尚去了,新主子康熙登基不久,天下甫定,四方瘡痍,好不容易平了殘明各帝,把鄭成功趕到了台灣,無端地又鬧起了三藩之亂,整個西南亂七八糟,看來是漢人不甘雌伏,侍機侍動,新主子年輕氣盛,決計要斬草除根,鎮壓到底,這就怪不得到處風聲鶴唳,人心吃緊了。

  但──六朝金粉,龍盤虎鋸──南京就是南京,再說,天下甫定,人心思治,生意人只要有錢好賺,老百姓只要有飯好吃,誰管你是哪家天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不了「逆來順受」就是。

  老中藥舖──「鶴年堂」兩百年的歷史就是這樣維持下來的,再說,開的是「救人濟世」的買賣,年頭越是不對,病人就越多。病人越多,生意也越興盛,你還真把它沒辦法。

  午後的陽光斜著照人,瞧著刺眼。

  小夥計「鐵蛋兒」搬過一張條凳兒來,蹬上去把正面的大幅竹簾子緩緩放下一半來,高度正好擋太陽不擋人,這就行了,整個藥舖子立刻落下了一片陰涼。

  對面那家「壽材行」又在抬棺材了,黑漆描金的「虎頭棺」,又笨又重,總得七八個大小伙子才抬得動,這樣講究的棺材一般人是用不起,總得是那有錢的大戶人家、或是現今「官」字號的人的,才能享用。

  這幾天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老死人。十天前說是南京城防一個姓賴的漢人總兵死了──暴疾而終,不幾天又傳說多鋒元帥一個小舅子善小貝勒在逛鼓樓時叫人給施了黑手,回去第二天就翹了辮子。

  不用說,這兩件事都夠邪門兒。

  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前天,又傳說福郡王府出了事,死沒死人不知道,不過事情絕非一般,只瞧瞧西城七條巷福郡王府門內外那副忙活勁兒,以及官人的刀劍出鞘,殺氣騰騰樣兒,也就可以猜想個八九不離十,不用說,這位郡王府上一定是遭了什麼飛來橫禍。

  這就怪不得南京城這幾天傳言紛紛,漢人說是「天佑大明」、陰靈不死,出了反清復明的大英雄、大豪傑了,又有人傳說是前「開國和碩親王」吳三桂派來的「鐵衣衛」殺手幹的,目的是專殺前朝漢人的降將和滿人親貴,而官方的畫影圖形告示,卻只是「低姿態」,一概以「刁民」、「頑寇」、「盜匪」稱之,繪製的圖影,卻是出入很大,老少都有,三天前就地正法了幾個──可不是,人頭至今還在「號斗子」裡懸著呢!

  要說起來,這「梟首示眾」的勾當可真缺德,剛砍下來的血淋淋的人頭,齜牙咧嘴,往籠子一擱或是往牆頭一掛,三天以後再瞧瞧,竟似縮小了一半,不過是小南瓜那般大小,臉皮子乾黃皺癟,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只是看多了,也就是這麼回事了,這年頭兵荒馬亂,朝廷用兵,連年戰禍不息,亂世人命不值錢,死個把人真跟殺口豬似的,毫不稀奇,見怪不怪,處變不驚,老百姓自有他的一套處世原則,說是「麻木不仁」吧,也許便是當今這個世道的最佳寫照。

  十字大街上熱熱鬧鬧擠滿了人,做小生意的、賣藝的、雜耍的、算命的、剃頭的、營營總總、五花八門兒,直瞧得小夥計鐵蛋兒眼花繚亂,站在板凳上簡直下不來了。

  他這「鶴年堂」藥舖子的生意還真好,每天從早上一開市,客人便陸續不絕,四個抓藥的夥計忙得團團打轉,還照顧不過來。

  舖子裡的生意已是如此之好,難能的是,來此求診看病的人更多,原因在於「鶴年堂」藥舖裡常駐著一位深精歧黃醫理的先生──陸安陸老先生。

  提起陸先生的妙手回春,南京大概很少有人不知道的,什麼疑難雜症,只要是命不該死的,陸先生總能為你帶來希望,雖不能像華倫那等「生死人,肉白骨」的傳說本領,多年來確也活人無數,有口皆碑,號以「神醫陸安」四字招牌,一經傳開,遠近馳名,「鶴年堂」倚仗他的盛名可也大了,奉若神明,陸神醫一大把子年歲的人了,早有倦勤僻世之意,只因為鶴年堂主人徐鐵眉的倚重,加之他天生的「仁」者心腸,這就難脫仔肩,一年一年地挨了下來。

  徐鐵眉有女小鶴,今年十九歲了,自小就拜陸先生為義父,很得陸老的疼愛,這些年跟著陸先生身邊切脈看病,頗有長進,去年秋天起,居然能給人看病了,由於人長得標緻,醫術又精,便為人取了個「妙手蓮花」的綽號。

  如此一來,陸先生便似乎能夠偷偷懶兒了。

  他年歲大了,也著實不能太過勞累,眼前既然有了小鶴這麼一個出色的傳人,有事弟子服其勞,只要病者不太挑剔,大姑娘出場滿能應付了。

  就像今天──

  陸先生到棲霞寺「歇夏」去了,要三天以後才能回來,不用說,這三天的大梁全由大姑娘一肩承當,她還真不含糊,滿能照顧。

  說到陸先生的「歇夏」,知道的人心裡都清楚,實則歇夏是假,他老人家的「手癢」倒是真的,實因是陸老多年來一直有這麼個下棋的雅癖,且是棋藝精湛,無人能敵,唯一能與他老人家大戰三百回合,且是棋藝相當的,似乎只有一人,這人卻是個「心如古井」,長年茹素的老居士,且又住在廟裡,如此一來,陸先生每到手癢難禁的時候,便只好借「歇夏」為名常往廟裡頭跑了。

  其實,鶴年堂的東家徐先生也精棋道,無如比起陸先生的段數卻是差了一截,棋道這玩藝兒,非得要「棋逢對手」下起來才過癮,否則就興趣否之,而為遺憾。

  如此一來,陸安老先生便不得不「降尊紓貴」地一趟趟老往廟裡跑了,若是不巧那位居士先生雲遊到別的地方去了,他的遺憾可就大了,返回之後,就像跟誰賭氣似的,誰也不理,這股子彆扭勁兒總得十天半月才能過去。

  遇著這般時候,也只有他的那個得意弟子小鶴姑娘才能接近,便是徐鐵眉也得察言觀色,特別小心,一個弄不好,照樣給他「看臉子」叫他下不了臺。

  把一根黑亮亮、結著繩兒的辮子,由左面肩膀撂過來,襯著白中透紅的細嫩皮膚,眉毛、眼睛總是不失秀氣,看著就叫人心裡舒服。

  大姑娘今天著一件藕色的夏布衫子,天氣熱,領口的盤花釦子開著,白酥酥地露著一截頸項,那一條黃澄澄的赤金鏈子,瞧著也就更入眼。似乎是這鏈子天生就是配她這樣的人戴的,再沾著點兒汗漬,那膚色愈加潤如美玉,確實秀色可餐。

  面對著這麼多,似乎永遠也有看不完的病人,她還是真有耐心,永遠也不急躁,那一隻「切脈」的手,細白修長,拿切著病人的腕脈,極是適當,所謂的「望」、「聞」、「問」、「切」樣樣在行,一點也不含糊。

  這位老大爺得的是半身不遂的病,走道兒不利落,由兩個兒子攙著,半天才坐了下來,結結巴巴的說他的病見輕了,口齒是那樣的不清晰,說了幾個字、口涎竟像拉面一樣地流了下來。

  大姑娘細心地聽,小心的看,仔細地切了他的脈,斷定他是中了「寒風」,看看師父以前開的方子,有「手撒脾絕、眼合肝絕,兩目上竄、發直面赤、汗下如珠──當補元氣以固本。六脈沉細,以三生飲加人參灌之」極是中肯,就著老方子,問明病者現況,加減一二味也就行了。

  兩個兒子千恩萬謝,四隻眼只是好色地在她臉上身上轉著,卻是膩著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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