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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公子锦咳了一声道:“这是铁镜观了,老道人,借问一声,金老观主可在这里?”

  一面说,他把随身携带的一个颇大行囊由身后卸下来,放在地上。老道人一听他要找金观主,顿时便停住不动,缓缓地直起腰来──

  其实直起来并不比弯下要高出多少,再者,由于左面半边身子像是瘫痪,已是不折不扣的半身不遂,看起来怪异得很。连带着左边的脸部也都走了样儿,口歪眼斜,这一仰起脸,更是怪样,连带着口水也淌了出来。

  “你说──你找谁?”声音更透着沙哑,十足的已是一个废人,即使用他来从事像眼前这样扫地一类的工作,也不称职,难得他努力奋发,还想到自己找点事做。

  公子锦嘿嘿笑了两声,实在是对方那副样子太滑稽,一时忍不住笑了起来。

  立时,对方道人脸上便现出了不愉快的神态,却是那一正一斜两道眼神,犹自瞬也不瞬地狠狠向他“盯”着,仍然在等待着对方的回话。

  公子锦这才想起,同时警觉到自己的失礼,忙自收敛笑容,双手抱了一下拳──

  “对不起──我是来这里找一位金道长,金老观主,不知他老人家可在?”

  老道人才似听明白了,重重地哼了一声,说:“什么金──道长,金──老观主,这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你是──从那里来──的?”

  公子锦怔了一怔,说:“没有?怎么会呢?这位老观主是从华山──”

  忽然心里一动,恍然大悟,暗忖着自己的孟浪,好胡涂──试想那位金道长为避仇家迫害,才潜藏来此,外面俱已知道他翻落悬崖死了,焉能“死而复活”?毫无疑问,必已是改名换姓了,岂有仍然还沿用当年名字的道理?

  道人见他久不置答,也就不再理他,一时低下头来,拖着半边仍能动弹的身子,继续又去扫他的地去了。

  公子锦赶上一步说:“麻烦道长,请代为通禀一下,我有事要求见贵观主,他老人家可在?

  道人鼻子里哼唧着,颇是不屑与他答话,嘴里口齿不清的也不知在说什么,仍然是自顾地在扫地。

  “你们的观主可在这里?”

  ──只当是他的耳背,公子锦这句话几乎是叫出来的。

  道人这一次不能再装聋作哑了,不得不停住了扫地的动作。

  “他──不能见你。”

  停了一下,又说:“他──也不认识你──”

  说了这两句话,又继续扫他的地。

  公子锦说:“这又为什么?”

  “不──为什么──”道人说:“他──就是不能见你──”

  “咦──”公子锦说:“见不见他也要他老人家自己说呀,你怎么可以代他拒绝呢?”

  道人哼哼了两声,生气的道:“我就能代他说──我就说──不见──你走吧,你这个年轻小──伙子。”

  公子锦气由心起,却是看见对方这样的一副样子,心里有些不忍,微微一笑,压置着心里的不悦,继续与他打着交道。

  “对不起!”他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来看他老人家,是一位麻老先生介绍我来的。”

  道人歪过头来说:“谁?谁──介绍你来的?”

  “麻老先生。”公子锦陪笑道:“麻四先生,请道爷你代我回一声,就说是由岭南来的一位麻四先生让我来看他老人家来的!”

  这么一说,道人才似完全听明白了,缓缓地又直起腰来,一面转过身子来,开始很注意地向他看着。

  “岭南来的麻──四先生?”他讷讷说:“你是说──麻仁先生──”

  这一说,连麻四先生的本名也报了出来。

  “啊──”公子锦为之一惊:“不错──就是他老人家,道爷──你也知道?”

  道人撩着左边下垂的眼皮,吃力的向公子锦看着,讷讷说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我怎么──不知道?”

  “才来──”公子锦奇怪地向对方看着。

  这时道人已丢下了手里的扫帚,怪不得劲儿地转过身来,移步向观门步入。

  公子锦忙上去搀扶他,却被道人倔强的用膀子给挣开了。

  这一挣力量还真大,公子锦无备之下,差一点站立不住,暗吃一惊,忖着,好大的劲儿。

  “吱哑──”一声,道人推开了虚掩着的两扇门扉,斜过身子来,极吃力地迈过了门坎。

  公子锦呆了一呆,忙拿起了行李,跟着他迈进了观门,这一次道人没有阻拦他。

  门内光线阴晦,主要是树荫太密了,几乎掩遮了所有的天光。

  正面堂殿的门敞开着。

  两个年轻的道人,一个端着碗面,一个还在扣衣服扣子,似乎都为着突然出现的公子锦大感惊异。

  道人理也不理他们,拖着半边殭硬的身子,绕过了正面堂屋,来到一个偏间门前站住。

  这房子门还关着,道人用右肩头一顶,门就开了,他回过头向公子锦看了一眼,随即迈步而进。

  公子锦欲罢不能,也跟了进来。

  屋子时很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一张八仙桌,两条榆木长凳,一只装水的瓦罐,两只陶碗,别无长物。

  道人一声不吭地在凳子上一坐,两只死鱼眼瞬也不瞬地向公子锦望着。

  公子锦放下手里的行囊,也向对方道人望着,略似尴尬地笑了一笑,等候着对方的发落。

  道人忽然开口说:“四先生要你来看我,有──什么事?”

  公子锦一怔说:“你──”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道人说:“麻仁要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公子锦由不住大大吃了一惊,他虽由麻四先生嘴里听说过金观主的大概遭遇,也知道他身罹残疾,可是却无论如何也难以与眼前这个道人联系到一起,怎么也想不到昔年那位名重一方的华山武林名宿,竟然就是眼前这个简直毫不起眼半残废的道人。

  惊异只是剎那间事,立刻回复如常。

  对方道人灼灼目神,兀自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忽然点头道:“是──了──大概是介绍你来这里投宿的吧,你就住在这里吧。”

  说完就要站起来离开。

  公子锦忙道:“前辈别走。”

  道人吃力地又坐下,看着他说:“别叫我前辈,这里人都叫──我是跛──跛道──人,你就叫我跛──跛道人就得了。”

  “那就太不恭敬了。”公子锦抱拳道:“四先生确是介绍在下来此居住,在下──”

  “够了──”道人比着手式,吃力地道:“这就够了──住就住吧,别的我──也不想多──多问,也不想──知道。”

  说完他就站起来,拖着半边不利落的身子走了,过门坎的时候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把腿迈去。公子锦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只觉着这个人好怪──无论如何他已是一个十足的废人,或许是前逢仇家,几已丧命,此番侥幸拣回了半条活命,自然是余悸犹存,再也不愿牵扯是非,多管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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