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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此刻,当谈伦与公主见面谈话之时,她却悄悄地退了出去,退开了公主所下榻的北轩。

  窗前风铃叮叮作响,那一盏松脂油灯在微风里轻轻摇动着,投射在谈伦与朱蕊脸上的光度,因此便有了偏着,明晴的交替,勾画出的形象婆娑复迷离,给人以诗情画意的感觉。

  “能够再见着你,我真高兴……真好像是在做梦一样……伦哥哥,你能答应我,以后天天都跟我在一起玩,不要离开我么?”

  睁着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那么渴望认真地向谈伦注视着,虽说是极其幼稚的话,出自她一片真挚纯情口吻,便只见其美,不沾俗情了。

  打量着她那张看来消瘦的脸,谈伦不胜感慨系之,忽然他兴起了一种强烈的责任感,直似觉得自己有保护她安全的责任与义务,能为她带来快乐,也是义不容辞之事。想到这里,他便由衷地点头答应了。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朱蕊现出惊喜不已的表情。

  “我说的是真话。”谈伦微笑道:“你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难道你不知道,我也很喜欢跟你在一起?”

  朱蕊笑了一笑,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热,情不自禁地垂下了头——这种感触对她来说,简直是“奇妙”的。以前从来也没有过。

  “你别是在哄我吧……史大娘说你搬走了,可是真的?”

  渐渐地她抬起脸来,脸上留着迟迟未褪的一抹绯红,还是第一次领略到女人对男人的害臊滋味……

  “我是搬走了,但是距此不远,以后我可以溜出来。”顿了一下:“就像现在这个时候。”

  朱蕊笑靥未去:“是他们要你来的?”

  “没有人能勉强我!”谈伦说:“我一生只做我愿意做、认为应该做的事。”

  朱蕊静静地瞅着他,含蓄的眼神儿,显示着她心思的灵敏——这个出身皇族的少女,不仅有着高贵的气质,并且剔透伶俐!,秀外慧中。

  “嗯。这么说,我听起来就舒服多了……”眼皮轻起,似有所悟地看着他:“他们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大概已经知道了!”

  谈伦微微点了一下头:“应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就像你的名字叫朱蕊,以及你高不可攀的出身,你所患染的离奇疾病……”

  “他们竟然都告诉你了?”

  接着她微笑了一下:“这样也好,省得我再告诉你,我本来就没想瞒着你,只是没有机会跟你多说而已!我们不要再说这些了,你可会弹琴?”

  谈伦点点头:“你这里有?”

  “跟我来。”她随即起身离开。

  她原想带谈论直接进入睡房,走了一半,却站住,回身笑道:“这是我睡觉的地方,你可愿进来?”

  谈伦微微一笑说:“正要参观!”

  朱蕊嘤然作笑,眯着眼睛道:“你不怕人家说话?不避嫌疑?”

  谈伦摇摇头哼了一声,即行进入房内。

  这间睡房,已经史大娘整理清洁,虽属客中,却也布置华丽清雅,足见主人已壶公恭谨接待之诚。

  大幅的彩屏隔断,适中地把公主香榻分开一偶——那一边,罗幔双开处,设置着雕花的楠木书案,文房四宝外不乏经史子集,却在一边光滑的地板上,置有长方形的一张矮几,上面放置着一具颇具古雅形象的“焦尾”古琴。

  这便是眼前公主唯一的休闲活动了。

  谈伦轻轻地赞了声“好!”道:“难得姑娘旅次之中,还带有这么一具好琴,想必是此道高手了!”

  朱蕊摇摇头说:“那你就猜错了,这琴是巴老先生自己的爱物,不过是暂借我客中消遣而已。巴先生琴艺精深,你没来以前,常常为我抚琴,有时早晨来此,还为我讲上一些功课……他是怕我在疗病之中,荒芜了学业,确是用心良苦……这两天我不大好,他也就没有再来了!”

  “这就是了!”

  谈伦倚着几边,盘膝坐好,就着左侧高撑的纱灯,细细打量着这具古琴。他亦是此道健者,看了半晌,慨叹着道:“如果我见识不差,这便是南朝遗留至今的名琴‘燕出巢’了……”

  朱蕊咦了一声道:“你原来是个行家!不错,当日巴老先生说过这个名字,还说此琴为当今所仅留的七具名琴之一呢!”

  妙目轻转,凝向谈伦,她含笑道:“你既然知道此琴名叫‘燕出巢’,可知典故何在?我倒要考考你了!”

  谈伦笑了笑,左手取了个“吟”字诀,按上琴弦,往来摇动了一下,上下不出寸许,即出其音,接着得音就吟,一连试了“落指”、“细吟”、“游吟”几个音色,不由住手,大声赞叹起来。

  他由是轻轻抚向“琴首”、“承露”、“弦眼”,继而“两肩”,一个活生生的出巢燕子形样便勾画出来。

  朱蕊已先由主人处识得先机,见状自然省得,四目交接下,不禁作了个会心微笑。

  “看来我是考不住你了,难得今天遇见你这个大行家,倒要请你颁赐玉音,我洗耳恭听了!”

  她真的坐下来,以手支颐,作出留心倾听模样。

  谈伦慨叹一声道:“昔日蔡中郎得衅余之桐,而成罕世名琴,这‘燕出巢’也不会较之失色多少,此琴必系主人私淑心爱之物,未得主人许可,不便造次,否则主人不悦,我亦无颜,就不免扫兴了!”

  朱蕊“咭”地笑了一声:“你们读书人规矩可真多,不要忘了,主人已把这个琴借给我,我就可以当家作主,现在我借给你又有什么不可以?就赐你一弹吧!”

  说时,她已背倚靠垫,神色自若,那末尾的一句“就赐你一弹吧!”俨然王者“君临天下”口吻,猛然让谈伦触及到对方贵为公主的身份,虽然落难之中,亦有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仪。

  谈伦道了声:“遵命!”

  随即将一双袖子挽起,仰向朱蕊微笑道:“殿下有令,不敢不遵,请赐曲牌吧!”

  朱蕊笑道:“我所知道的未必是你所喜,你就自取随意吧!”

  谈伦仰头想了想,随即将“琴轸”、“雁足”固定,这就抚弹起来。

  这韵律颇是凄凉,他亦像有感而发,边弹边和以诗,唱出道:“戏跃莲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银钩——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歌罢长叹一声,即向朱蕊道:“今夜不思多弹,就到此为止吧!”随即站起。

  朱蕊犹自怅怅神驰,谛听之下,才向他微笑道:“这调子好凄凉,的确好极了,怎么我以前没听过呢!”

  谈伦道:“这是唐薛涛的诗,后来乐府补了曲牌,曲名‘双鱼’,算是较冷的曲调……”

  说着苦笑了笑,径自坐下不言。

  朱蕊冰雪聪明,见状己是心里有数,所谓“琴诗随兴而发”,兴至而出,兴罢即止。弹者既是意兴阑珊,自应适可而止。

  她即向暖壶里斟了一碗什么,捧向谈伦道:“这个也许你喜欢……喝点吧?”

  谈伦接过来,道了声“谢”,饮下一口,芬芳满腮。

  朱蕊道:“这是主人特地为我做的‘百合地骨露’,有清气凝神之妙呢!”

  谈伦一口气饮尽,点头赞了声好,才似回复了原来心境。

  朱蕊近近地睇着他,俏皮地道:“你以前可曾有过一个要好的朋友?”

  谈伦点了一下头。

  “这个朋友,当是个能诗善歌的绝色佳人了……可是?”

  谈伦怔了一怔,终敌不过对方那双明澈的眼睛。

  “就算是吧……”

  “只是你们又分开了?”

  她犹自在微微笑着,聪明里含蓄着执著,却是不容对方违心之言。

  “你都猜对了。”

  “倒不是我猜对了,而是方才你的诗告诉了我。”

  朱蕊眨了一下眼睛:“你能多告诉我一点么?”

  “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难道就不能谈谈?”

  “姑娘要知道些什么?”谈伦苦笑着摇了一下头:“她长得跟你很像,而且武功很高……”

  “武功?”朱蕊睁大了眼睛:“啊!那么她应该是传说中的那些侠女了?”

  谈伦道:“不错,她是一个侠女,这个称呼对她当之无愧,只是现在……”

  “她叫什么名字?”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朱蕊脸上显出了一片迷惘。

  “回为她现在已是人妇,她嫁人了!”

  谈伦呐呐地道:“我不能随便谈论别人的妻子……”

  朱蕊微微点头道:“我明白了……我不问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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