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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当他疾速的脚步,踏过衢道向北院走近时,一只手尚自在扣着长衣的钮扣。

  史大娘叨叨不休地在他身边诉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却起伏顿抑,流利的北京官话口音,听起来就是舒服。

  哑童乌雷呢?

  ——一只手提着藤制的药箱子,另一只手提着个挺大的油纸灯宠。

  原该他走在头里照路的,反倒是他落了后啦!这个傻小子!

  走着走着,主人巴壶公忽然站住了脚步——有两个扣子必须扣好了才好走路。

  史大娘兀自在旁叨叨着:“这是从何说起!早半晌儿还好好的……晚饭也吃得挺好,比平常还多吃了半碗饭,谁知道……”

  话声随着他们移动的脚步,渐渐远了,却把最重要的半句话给错了过去。

  旁观者清。

  其实无需多说,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谈伦也就了解了一个大概。

  八成儿是那位蕊小姐的玉体违和,病势发作了。

  “感情”这玩艺儿,实在是微妙之极,妙到“不可捉摸”——不要以为谈伦就能以“等闲”之心,目睹着这场“闹剧”的继续发展。

  这一霎,他的心里毋宁在燃烧着一大堆火,大反他往常的淡泊宁静、事不关心……

  今晨的花间一晤,也不过是交谈数语,那个天真无邪姑娘的影子,竟然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直到此刻,这块烙痕,显然在燃烧了。

  “你……等一等!”

  谈伦即时现出的身子,拦住了殿后哑童乌雷的去路,后者吃了一惊,挑高了手里的灯笼,向着谈伦照了照,这才认出了是谁。

  “咿——咿——哑——哑——”

  手里的灯笼,比划起来,既不方便,更碍人,差一点燎着了“大相公”的眉毛。

  他是真急了,那意思是在怨对方,来的不是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单挑人家急着办事的时候来噜苏。

  谈伦几乎忘了他是个哑巴了,在他嘴里还能探出个啥?随即闪身让开。

  乌雷赶忙前行,才发现前行的二人已走没了影儿,气得“咿呀”叫了一声,回过身向着谈伦吐了一口唾沫,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脚,这才匆匆地转身而去。

  据说这个动作,在“看图识意”的哑语里,是一句很厉害的骂人话,谈伦就算知道,却也不与计较,天下哪里有拣骂挨的人?只是未免有些索然。

  这个闷葫芦,他无论如何也“闷不住”,急欲一探究竟。

  在北轩敞开着洞门外踱碟来回,终不能定下了这颗波动的心。

  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走!进去瞧瞧去!

  外面忙过了,里面可也并不轻松。

  入门珠帘高卷处,蓝衣人马奇一夫当关,直挺挺地居中而立。

  这个人既仔细又冷静,再加上一身好本事,足可担当大任,他主子选中了他来担当照顾蕊小姐的差事,称得上是选对了人。

  所幸,谈伦也够机警,总算没有被他发现。

  一间堂屋。一间暖阁,在隔有大理石雕的大幅画屏后面,那才是蕊小姐下榻的香闺所在。

  同样是冷月画轩,这里的一切,可比其它各处要富丽堂皇多了。

  淡淡的清香一缕,散自白铜长颈“鹤炉”张开着的鹤嘴里。

  像是自会打转的那盏琉璃吊灯,闪烁着一片青蒙蒙的光华,转动处光彩迷离……一切都是那么的美,给人以“波谲云诡”的感觉。

  粉色的纱帐,被一只小小的银色钩子钩着,对开双分之处,便是蕊小姐的玉榻所在了。

  她穿着一袭淡绿色的宽松长褛,既名“长褛”,自然是十分的长了,长到连她一双赤裸足踝,也掩遮住。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常皱!”此刻,那一双秀眉却是展开来的。

  一片笑靥,显示在她那张看来异常开朗的脸上。

  谜样的“玄”,海样的“深”——当那双转动着,又像是会说话的眼神儿,偶尔飘过来,或者向你凝视着的时候,由不住你打心眼儿里吃惊、冒汗……接下来脸上发臊,便只有发愕的份儿了。

  可不是吗?眼前的乌雷就是这个表情:

  拧着眉,张着嘴,直着两只眼,不知道脖颈子上哪一根筋“闪”着了,反正是看上去就是不对劲儿!

  然而,他却也知道,这位贵若公主,美似天仙的美人儿,今儿晚上情形有异,八成儿是病势发作了,他的嘴哑,心可不“哑”——一片慧心,剔透玲珑。也只有主人冷月轩主巴壶公心里有数。

  “这孩子真是少见的聪明,心细得连根头发都插不进去,只可惜是个哑巴……”

  这几句话,他可是听进去了。

  打那一天开始,他就发愤图强,哑巴虽是哑巴,干起活儿来,比谁都强,凭着一点天赐的慧心,事事都能猜到了人心眼儿里去,叫主人瞧瞧,哑巴不会让你多操一点心!

  打量着蕊小姐这般模样,乌雷虽曾被主人誉为“智慧过人”,此刻却也迷惑了。

  不只一次地,他翻过眼睛来,打量着冷月轩主巴壶公,像是默默地在抗议着什么。

  “你不是神医么?怎么就治不好蕊小姐的病?”

  “她是真的病了?怎么脸上还在笑,一点痛苦的样子都没有?这是什么病呢……”

  泪珠子大颗大颗地由他眼睛里滑出来,却又偷偷地被他给擦了——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会去注意他。

  婀娜刚健的史大娘,平常一直是笑口常开,现在也似乎不快乐了。

  蕊小姐的病势,简直像一片乌云,罩住了整个的冷月画轩,每一个住在轩里的人,又都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扼住了喉咙……

  紧张、焦迫、祈求、期望。

  一切的期盼、渴望,似乎全都在巴壶公一个人身上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正在为蕊小姐把脉。

  透过他微微张开的一线目光,双瞳聚集交视之处,便是蕊小姐微呈红润,轻含笑靥的玉面娇容。

  他正在殚精竭虑地思索着,修长的三根手指,轻轻抚按在蕊小姐雪藕般细白的腕子上——像是在抚弄着一具极其名贵的琴瑟,每一次挑动,都聚结着他的灵思睿智,但只见那双微呈灰白的长眉时蹙又舒,乍舒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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