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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生命向下沉沦时,人的感触常常是麻木的,耳边上早已习惯了江湖上对于自己死亡的种种传说,就是在这个可怕的阴影之下,一些原该持续不移的东西却都变了质……

  就连最坚固的“爱情”,也迫不及待地改变了方向,其它的一切就更不足道了。

  欠坐起身子来,迎着袭面的怅怅秋风,他发出了深沉的咳声………一咳一吸,其间的距离,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咳势初起时,小腹里照例地引起一阵痉痛——他遂即知道自己又在咳血了。

  阳光依然灿烂,闪烁如金。他的心却只是向下沉沦……如果不是这阵子要命的咳嗽,他真当自己已经死了,“活”与“死”之间的距离,其实只不过是差上这么一口气而已。“生命”这种东西,如果没有一种“向上”的意志去鼓舞,真不知怎么支持下去?再要是丧失了“爱情”,那该是如何的枯燥与乏味!

  对他来说,却像两样都不存在了。

  他却还没有死,也不想死,在似乎已被认定“必死”的阴影笼罩之下,犹自能奇迹般撑持下去,直到那一天真正“绝望”的日子到来。

  最起码,他还有一个希望,那也许只是一线希望,但却是他目前所能看见的仅有希望。

  就是这仅有的“一线”希望,支持着他还没有真的“倒”下去。

  他像是睡着了。

  小手指上的那一枚碧绿如洗的长方形翡翠戒指,在残阳照射之下,射出一串星光。

  如果你仔细地端详一下,数一数那串星光,配合着戒指本身的长度,整齐地排列下去,一共是七颗银星一一这便是传说中极为罕见名贵的“七星翡翠”了。

  据说这种“七星翡翠”的唯一产地,只有云贵交界的苗疆洪荒峭壁,数量极微,百十年不过流出那么一件两件,虽不足方寸大小,只要能现出全数“七颗银星”者,无不价值连城,帝王公卿视同拱壁,每悬万金而不可得。

  谈伦何以会拥有这类稀世珍宝?他之深入苗疆,乃致罗染重疾,是否与这块“七星翡翠”有关?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无论如何,他深爱“玉燕子”冷幽兰的一片真心,却是不容否认。

  在他活着由苗疆出来的时候,虽在重病瘴毒侵袭之下,仍是找到了专制翠玉的雕镶名匠“洗星子”,把拳头大小的一整块翡翠交给了他,经过洗星子一番鉴定,断为罕世奇珍“七星翡翠”无疑。

  一番切磨弃舍,只留下核心的小小一块,再经过细心地打磨镶配,便成了眼前戴在他手指上,光可夺目的这只长桥形戒指了!

  ——他曾憧憬着,把这枚“七星翡翠”戴在冷幽兰宛若春葱、修长均匀手指上的那一霎——那一霎,必将博得美人一粲,也将是定情终身的一笑——该是何等“弥足珍贵”的一笑?

  世事多变一如白云苍狗,铁定不移的“铸情”竟然也会瓦解于一夕之间。

  美梦成空,佳人变情的痛心往事,细节之微妙,已不忍卒思,对于谈伦“死亡”的认定,似乎在他未出苗疆之前,就已经被有计划地传扬开了。于是,接下来的“美梦成空”、“佳人变情”椎心沥胆的般般痛苦,也就不足为奇了。

  玉燕子冷幽兰的变情,在她猝然绝望于爱人的丧生,容或可以理解。

  不能让人同意的是,何以她委身下嫁给有“银刀”之称的段小侯爷?

  长久以来,被江湖上渲染为“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也即当世最称劲敌的两个人——青鳞剑客谈伦,银刀段一鹏,这一双并世的杰出高手,是否基于“双雄难以并立”的微妙心理而无能共洽?抑或是别有因素?那就不得而知了。

  传闻银刀段小侯爷的刀法,虽说世罕其匹,终不能盖过青鳞剑客谈伦的诡异剑招,一定要分出胜负,只怕前者还要差上一筹。

  只是要论及家世的煊赫富贵,前者由于是世袭的侯爷,一向看薄功名富贵的谈伦,在这方面就难以望其项背了。

  ——玉燕子冷幽兰的爱情与投怀下嫁,是否与此有关?可也就费人思忖。

  女人!天下的女人,又有哪个能免于富贵荣华的诱惑?冷幽兰即使被誉为当今不可一世的侠女子,终究她仍然还是一个“女人”……更何况段小侯爷英俊仪表,翩翩风采,较之谈伦更不少让呢!

  谈伦真的心灰意冷了,想到灰心处,恨不能自己真的死了算了。偏偏他犹自还在活着,这活着的滋味,即使不待重病的折磨,也是让人难以消受。

  即使闭着眼睛,他也能感觉出有人来了。

  ———条人影,极其轻灵地现身于身后瓦脊,随即伏下来,一弓一缩,样似狸猫。

  第二条人影,第三条人影,紧接着闪身而出,一脚跨入六角门里,即行快速地向两边挪开。

  谈伦嘴角牵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

  虽然他一时还摸不清来者三人的真实企图,但却可以猜知,一定是冲着自己而来,是无可疑。

  翻了个身子,他发出了一阵咳声,下意识地希冀着告诉对方,自己井没有真的睡着。

  也许是他所显示的形象过于“弱”了,非但不足以吓阻对方,反倒给了对方“有恃无恐”的暗示。

  一阵疾风,夹带着来人长衣破空的“噗噜嗜”声息——紧接着另一条人影跟踪而起,夕阳残照里,有如剪空而临的一双燕子,不过是交睫的当儿,双双已到了眼前。

  一高一矮,两个截然不同的体型,却显示着两张完全相似、冷漠无情的脸。

  也就在这一霎间,谈伦睁开了眼睛——“一代名剑”毕竟有其不同一般之慑人心魄的威仪,猝开的目光有如寒星二点。

  两个人原打算一鼓作气,迅雷不及掩耳地干下一手漂亮“绝活儿”,为此竟有了耽搁,在谈伦猝开的眼神里,禁不住为之一怔,双双向后退了一步。

  ——一式的穿着打扮。

  灰布长衣内罩月白色茧绸紧身衣靠,脚下是“福”字薄底云履,十足的“练家子”形象,却不着江湖人物那种气息。

  这就令人费解了。

  “姓谈的,你认了命吧!横竖总是一死,却要好朋友费手碍事,太不够意思了!”

  说话的是高个头儿,沉重的湖北口音,还是个“左嗓门”,听起来真叫刺耳。

  像是早就商量好了,话声未歇,身侧的矮个头儿,已自点足而上——十足的一个虎扑势,随着他疾快的进身式子,一双“手插子”交织出刺目寒光,直向着谈伦身上招呼下来。

  一片衣影,起自谈伦扬起的左臂,恰似展开的扇面,巧妙地避开了一双刀锋,却于两刃之间,电也似地切了进去——

  大蓬血光,随即在矮个头儿满生虬髯的脸上炸了开来,“劈啪”声中,随着“扇面儿”般的长衣展势里,矮个头儿足足摔出了七尺开外,一交倒地,可就再也爬不起来。

  长衣一击即收,忽悠悠蛇也似地缠在他的左腕上一一姓谈的这会子看起来,可是睡意全消,白哲的脸上,由于猝然运动。泛起了一片红潮。

  禁不住他又咳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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