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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憑他一代宗師,領袖西南武林數十年的經歷,一生會敵無數,眼前這個藍衣青年,卻是他整個生命裡屈指可數的幾個人物之一。

  無限驚詫、羞窘、感傷,一股腦兒地襲擊著他,使得他這一剎那簡直為之麻木了。

  立在樹梢上的藍衣人,輕輕發出了一聲喟嘆,他很了解對方此刻心情的難受,倒也無須再多說什麼。

  隨著那聲包含無限神秘感傷的嘆息之後,他偉岸的身軀再次拔空而起,有似長空一煙,足足騰起了五丈高下,接連著三四個起落之後,隨即消逝無蹤。

  吹滅了案頭上的那一點點荳油的燈光。

  一片似明不明,黎明前的曙光隨即穿窗直射進來。

  陋室裡一切的景象是模糊的。

  一邊木榻上大柱子兀自鼾聲驚人,睡意正濃。

  黑袍老人邵一子在窗前已足足坐了半個更次。

  對於他來說,這番沉思極其痛苦,在以往,他是一個自信力極強的人,今夜之後,這番自信已開始動搖了,因此使他感覺到自己的年老,對於未來那項神聖而具有俠義精神的工作是否仍能勝任,他甚至於都有些懷疑了。

  姓海的那個藍衫青年,極其突然地出現,帶給他無限撲朔迷離,甚至於在他苦思之後,仍不能想通一個問題:「他到底是什麼居心?」想到這裡,老人那雙微呈灰白色的細長眉毛,緊緊地皺在了一塊。

  如果說這個人的出現,純粹是好奇,或者如同他所說的想幫助自己?這可真有點難以令人置信。

  固然,江湖上並非沒有真正的「行俠仗義」之人,然而在老人幾乎走完一生的經歷裡,這類人確實少得可憐,揆諸姓海的這個青年,恰恰在這個時候出現,更不禁令他不得不加倍小心。

  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老人一生行事都以謹慎著稱,切切不可在這一霎緊要關頭著了對方的道兒,使自己半世苦心,淪於流水。

  解開了背後那個長形的包袱,由裡取出了一個硬紙筒兒,裡面裝著一個羊皮捲兒。灰白色的皮面,被人手觸摸得一片光滑,打開來,其上是密密麻麻的字體和一幅著色的地圖,那字體顯然大異於中國傳統文字,卻是一種少見甚至於根本前此未見的字體,字身大小不一,是用一種特殊的樹蠟書寫上去,每一個字都呈立體感地凸出來,卻是稀奇古怪,不知道寫些什麼玩意兒。

  邵老人自信博學廣聞,然而在這張怪異書法下,他花費了足足有十年以上的時間研究,卻僅僅一知半解。憑著這一知半解,他證實了差不多近五十年來對於一件巨大財富的傳說。

  那不是虛構的道聽塗說,那是真的!

  從那一天開始,這位領袖西部武林的魁首邵一子,就和這個「未曾到手」的財富發生了牢不可分的關係,也成為一些敏感的武林道上朋友注意的焦點。尤其是近十幾年來,他為了克盡一己之力,不使這筆像似虛幻其實是真的巨大財富,永遠暴棄,便開始主動地四處搜索,收集有關資料,消息乃自不脛而走。

  他開始感覺出,自己每到一處,那個地方必然就充滿了險惡。一些武林朋友,三川五嶽的奇人,只要一技見長,必不甘落後,於是,邵一子本人便成了這些人士追尋的對象,似乎他本人在這些人士的眼睛裡原本就代表財富,看見了他就像看見「珠光寶氣」似的。於是「邵財神」這個外號,已秘密地在圈子裡張揚開來。事實上他所到之處,的確有人把他當財神爺一樣地來看待。這樣,迫使這位「劍客財神」的行蹤便不得不更為詭異謹慎了。然而一任你行為如何詭異謹慎,卻依然躲不過那些有心人的耳目,此所以在他尚未踏足眼前這個荒僻的小鎮「七里鋪」之前,先已就有人「恭候大駕」了。

  邵老人望著即將黎明的天空,悵然發出了一聲嘆息。

  「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他心裡默默地念著:「你們焉能體會我邵某人的苦心?」

  捲好了羊皮卷,依然背繫背後,他感覺到事情的迫在眉睫,是不能再耽擱了。

  輕輕拍了大柱子一下道:「起來,起來!天快亮了!」

  大柱子一個骨碌由榻上坐起來:「啊,天亮了。」

  「天快亮了,」邵老人在他身邊坐下來道:「你先醒醒,最好洗一把臉來,我有話要關照你!」

  大柱子怔了一會兒才應了一聲:「好!好!」一個骨碌翻身下床,找了個木盆,從缸裡打了一些水擦了一把臉,頓時精神百倍。

  「老大爺,你起得真早呀,你大概肚子餓了吧!」一面說他伸手由灶上拿起瓦缽來道:「我這裡還有半缸米,這就去給你熬粥去!」

  邵一子搖頭道:「不用,不用,熬粥的事不急,你先過來,我有重要的話關照你。」

  大柱子咧著大嘴走過來道:「你老有什麼話只管說吧,反正我這兩天也沒什麼事。」

  邵老人站起來,拉開風門走向屋外,四下打量了一眼,特別是房頂上注意地看了幾眼,證明人沒有,才又回來。

  大柱子說道:「看什麼,有什麼不對麼?」

  邵老人點點頭道:「這附近除了你這個地方,另外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藏身?」

  大柱子摸著頭髮了一陣子傻道:「這——這——」

  邵老人道:「你知道,昨天夜裡已經有人找到這裡了,我想搬一個地方,你想想看,不管大小破爛,只要能暫時住兩天,能避風雨就行。」

  大柱子先聽到有人找來,不禁吃了一驚,當下低頭想了想,忽然笑道:「有了,不過,那地方不行。」

  「不要緊,你說說看!」

  「那是個破瓦窯,現在倒是空著。」

  「太好了!」邵老人道:「這個地方對我最合適,我們過去瞧瞧!」

  大柱子笑道:「那個瓦窯一年有半年空著,原先是由老李負責看守的,前些日子老李請長假走了,就再沒一個人了,我們這就走吧!」

  邵老人倒是說走就走,除了背後那個片刻不離的隨身小包袱以外,他倒是身無長物,有之,則是拴在後面的那匹跟他一樣瘦的黑馬。

  當下由後面牛棚裡牽出了那匹瘦馬,大柱子加了一件厚衣服頭前帶路。

  兩個人出了這間小小柴房,一陣風刮過來,還是真冷,觸目所及,全是一色的白,不是雪,是霜,風梢貼著地面刮過來,其冷刺骨。

  大柱子張著大嘴打了個呵欠道:「啊,好冷!」

  邵老人默默無聲地只是牽著馬跟著,馬背上倒是有個革囊,裡面也不知裝著什麼。

  出了眼前這塊空地,繞過一個山窪子,在幾堆磚瓦後面可就看見了那片低矮的瓦窯,一堆一堆總有七八座之多。

  大柱子先嚷了幾聲老李,不見有人答應,摸著腦袋道:「準是還沒回來。」說著他就繞過了幾座土窯,在一個長形的紅土窯前,使腳用力一蹬,喘開了一扇門,回過頭來招呼道:「來吧,老大爺,他這裡比我那個破地方要暖和多了!」一面說先跑過來接過了邵老人手上的馬,老人由馬背上卸下了鞍囊,跨進了土窯。

  只見這個窯洞倒還寬敞,總有好幾丈長,裡面有一張八仙桌子,另有兩個像是北方人睡覺用的大炕,大概是就著外面的火窯近,取火方便的關係。

  邵老人走過去先開了窗戶,回過身來,大柱子已笑嘻嘻地跨進來道:「老大爺,你看這個地方行不行?」

  「很好!」邵老人連聲誇道:「太好了!我就暫時住在這裡吧!」

  大柱子道:「等一會我再回去拿條被子。」

  邵老人道:「不需要,我不怕冷,你記住,如果有人找到了你那裡,問起我來,你就說我走了,再問什麼只推說不知道就是了!」

  大柱子連連點頭,說道:「這個我懂得。」

  邵老人道:「你先坐下,我還有件事要麻煩你一下。」

  大柱子翻著眼道:「什麼——事?」

  邵老人看了一下天色,喃喃道:「天快亮了,大概是時候了!」

  大柱子喃喃道:「什麼——時——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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