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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同時間,正中座上的那個小老頭卻大聲叱道:「啊唷!鵝的兒,你要死嘍!」嘴裡嚷著,矮小的身軀,有如星丸跳擲般地就空彈起,直循著那隻猴子身後追去。

  現場這一霎真是亂到了極點。

  白衣人掌傷鐵肩道人。

  猴兒卻向白衣人出手。

  玩猴子的小老頭卻在追他的猴子。

  表面上看起來,像是亂成一氣,其實卻是有條不紊。

  白衣人居心甚為狠毒,原思一舉手之間,將對方道人一雙瞳子挖出來,卻沒有想到節骨眼上竟會殺出來一隻猴子搗蛋。

  以白衣人之罕世身子,自然不會把一隻猴兒看在眼中,只是他想生挖道人雙眼的這番企圖,卻不得不就此打消,那隻遞出的右手,祇得硬生生地抽了回來。

  雖然這樣,他那另外一隻左手,卻已結結實實地印在了鐵肩道人的胸脯上。

  「碰!」像是擊實了。道人偌大的身軀,就像一個大球般地彈了起來,直直地飛出門外,「撲通」摔了個四腳朝天,手上的那根鐵杖碰然一聲大響,砸向地面,一時間石屑紛飛,其勢驚人已極。

  鐵肩道人身子抽動了一下,緩緩由地上欠身坐起來,才坐起一半,即由不住「噗」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正前方人影略閃,白衣人已經當門站立。

  鐵肩道人一隻手撫著前胸,良久才算平下了那一口湧起的丹田氣機,只見他面黃如蠟,向著當門站立的白衣人微微點了一下頭,正待開口說話。

  白衣人冷笑一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明年秋後我在瀾滄江等你,隨時恭候大駕,你走吧!」

  鐵肩道人再次開口,卻由不住發出了一聲咳嗽,趕忙又閉住了嘴,但見他臉色極為猙獰,抱了抱拳,隨即掉頭而去。

  白衣人冷笑一聲,倏地掉過身來,目光逼視向正中桌上的那個小老頭。

  原來剛纔所表演的那一手猴子把戲,雖然表演逼真,卻瞞不過在場這些老江湖的眸子,一眼就看出了他是何居心。

  在白衣人凌厲的目光逼視之下,小老頭站起來抖了一下袖子,嘻嘻一笑,向著白衣人抱拳道:「對不起,大人不見小人怪,以尊駕的身分,當然不會與一個畜生一般見識吧,鵝這個主人就代它賠個不是吧!」

  白衣人微微點了一下頭道:「我當然不會跟畜生一般見識,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看起來你這個兒子還要多多管教才是!」

  小老頭聆聽之下,不禁頓時一呆,白衣人脣邊牽出了一絲微笑,隨即轉身回到位子上坐下來。

  在場各人這時才聽出來,敢情白衣人這幾句話說得好損,輕輕一言,把對方小老頭也比成了畜生,妙在這個小老頭剛纔對兩隻猴子口口聲聲稱作兒子,自己豈不也變成了畜生,白衣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語雙關,卻使得對方小老頭一時無言以對。

  食堂裡爆出了一陣笑聲,這番情景頗使得小老頭有些下不了臺。但他畢竟是老江湖了,自有一套「唾面自乾」的解嘲本領,哈哈怪笑了兩聲,就著位子自己坐了下來。

  「聽見沒有?」伸出一隻手拍著猴子腦袋:「人家把咱們爺兒們都給罵了,罵鵝這個當爹的沒有把你們給管好,你們真要爭氣,現點本事給人家瞧瞧,要不然人家可真把你們給看扁了。」

  兩隻猴子倒真是善解人意,聆聽之下,俱都咭叭亂叫了起來。

  白衣人自從歸座之後,再也不多向對方小老頭座上看上一眼。

  是時他那個跟班兒為他斟上了一杯美酒,夫婦二人雙雙舉杯互敬,一副悠閒雅緻,那情景那裡像是處身雜亂的酒肆,倒像是騷人雅客的聚會,面對名山勝景模樣。

  掌櫃的目睹白衣人如此身手,自是格外巴結,一盤盤佳餚接著送了上來,白衣人再也不向其他座上多看一眼,一杯杯美酒相繼入腹,他的豪興更加大發了。與他對面坐的那個婦人亦是好酒量,眼見她纖纖細手端持著琥珀玉杯,不時地與白衣人碰杯互飲,三分酒意染紅了她的一抹香腮,看上去更加嬌艷動人。白衣人夫婦真是好耐性,一席飯足足吃了個把時辰還沒有結束的意思。

  酒店裡的客人沒有這麼好的興致,相繼地一個個起座離開,有些客人雖然還想進來,侯掌櫃的卻一一尊從白衣人的囑咐,都擋了駕了。

  這麼一來,酒店裡的客人是只出不進,一個多時辰之後,可都走得差不多了。

  偌大的食堂裡,卻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幾個客人。

  海無顏伏在桌子上睡覺,他已經睡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看樣子還要繼續再睡下去。

  與他距離很近的另外一個座頭上,那個先時牽驢而來的青衣書生,倒還看不出要走的意思,雖然酒飯已飽,他卻另外又要了一杯菊花香茗,一個人慢慢地飲著,還不時地用長長的手指甲,在桌面上劃著。他雙眉深深蹙著,像是有一肚子想不完的心事。

  再就是玩猴把戲的那個小老頭兒了,他酒足飯飽之後,獨自個又逗了半天的猴子,這會子像是精力不繼,背倚著椅子,一顆頭卻是向前垂著,發出了沉重的鼾聲。兩隻猴兒也安靜了下來,偎在一塊兒,彼此在為對方身上找跳蚤。

  原本極其熱鬧的場面,一下子變得出奇的安靜。

  漸漸地,這裡籠罩起一片沉沉的暮色了。

  客人不走,店主人祇得小心翼翼地繼續侍候著。侯掌櫃的帶著兩個小夥計,登著椅子,把一盞盞的氣死風燈掛在檐子下。一陣晚風,把院子裡的枯黃樹葉吹進來,在門前面滴滴溜溜地直打著轉兒,這調調兒實在是蕭索得厲害。

  漸漸地,夜更深了。

  食堂裡愈加地顯得蕭條。

  玩猴的那個小老頭照舊地打著他的鼾聲,兩隻猴兒彼此互抱成一團,像是也睡著了。

  青衣書生兩隻手伏在前案上,似睡不睡地瞇著眼,白衣夫婦小聲地在交談著什麼,那個隨身的小跟班兒,兩隻手抱著肩頭,偎在一邊位子上睡著了。

  忽然,白衣人輕咳了聲道:「喂!夥計,再來半斤好酒,切上一盤好菜來。」

  侯掌櫃的應了一聲,披著棉襖,睜著惺忪的一雙睡眼,把事先燙熱的酒用錫壺盛好,小心翼翼地送了過來:「相公爺,您的酒來了。」

  白衣人點點頭,丟下了一塊銀子。侯掌櫃的接過來,立刻精神一震,他哈下腰來陪笑道:「夜深了,相公爺和夫人可要安歇了,小號雖然不是客棧,後面倒也有兩間乾淨的房子,要是——」

  白衣人不等他說完,隨即搖搖頭,道:「用不著,我們要是想睡覺,也不會來你這個店了。」

  侯掌櫃的連連陪笑稱是,卻忍不住壓低嗓子道:「那——天晚了,小號打算關上門板,相公你的意思——」

  「不行!」白衣人搖搖頭道:「你不能關門,依我的意思,你這門口還不夠亮,最好再加上兩盞燈。」

  「這,」侯掌櫃的賠著笑臉道:「都半夜了,還有客人上門麼,再說相公剛纔不是命令小店不許再接待客人了麼?」

  白衣人一笑道:「當然不許接待外客,不過,這個客人不同,你不必多問,照我的話去做就是了!」

  侯掌櫃的不敢頂撞,應了一聲,趕忙招呼著一個夥計,親自拿了燈籠登梯子爬高,把點亮了的兩盞氣死風燈掛了上去。

  就在這時,一個髒漢,牽著一條大水牛,來到了門前。這個漢子披蓑戴笠,赤著兩隻泥巴腳,手裡拿著一個葫蘆,傻不隆咚地就往裡面走。

  侯掌櫃的忙喚道:「喂!喂——你這個傢伙,我們已打烊休息了!」

  傻漢子一愣,咧嘴一笑道:「那不是侯——老闆嗎?」

  侯掌櫃的定眼一看,笑道:「原來是你,大柱子呀,怎麼這麼晚了,還幹活兒啊?」

  大柱子嘻嘻一笑道:「閒著也是閒著,這麼大的地,就我一個人,不耕,趕明兒個,他們又說我懶了!」

  侯掌櫃的打量著他傻呼呼的樣子,一笑道:「真有你的,怎麼,來打酒來了?」

  大柱子一面晃悠悠地進了酒店,一面把個剝蝕了皮的酒葫蘆放在櫃檯上,兩隻眼睛骨碌碌在現場打著轉,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這是怎麼回事?都半夜了,你這店裡,還有這麼多客人?」

  侯掌櫃的「噓」了一聲道:「你少說話,這不關你的事,打了酒就回去吧!」

  大柱子嘻嘻一笑道:「我肚子餓得慌,還想買幾個燒餅。」

  侯掌櫃的斥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那裡還有燒餅賣,好吧,我包幾個饅頭給你回去吃吧。」

  大柱子嗤嗤笑道:「那敢情好!」一摸身上,皺眉道:「糟了,我身上沒帶錢。」

  侯掌櫃的祇想早一點打發他走,一面把包好的饅頭和酒推給他道:「走走走——以後一起再算吧。」

  大柱子拿起來,剛要出門。

  「站著!」

  話聲出自白衣人座上:「你是幹什麼的?」

  大柱子一愕,東瞧西看了一陣子,竟不知是誰在跟他說話,侯掌櫃的斥道:「傻小子,這位相公在跟你說話呢!」隨即趕上一步,向著白衣相公哈腰陪笑道:「相公爺,這個人是我們鎮上江大戶的長工,叫大柱子,是個渾小子,您就高抬貴手,讓他走吧!」

  白衣人斜過眸子來,上下看了大柱子幾眼,沒有再吭聲,緩緩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

  侯掌櫃的趕忙丟給大柱子一個眼色,比個手式要他快走,大柱子這才拿起酒和饅頭傻呼呼地走出去,拉著他的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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