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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只见她身着官纱人字纹长衫,外罩天青小团花马褂,间上戴着一顶中镶孩儿红宝石结子的黑缎便帽。那条改梳成的男人发辫,却是又粗又长,又黑又亮,居然在发辫梢还加系了一个翡翠的小虎,衬上她那月亮也似的圆脸,微垂着长眉,松针似的长长捷毛,确像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佳公子!

  想是因久候照夕不归,此刻竟自伏在案上睡着了,案上列着一盏高脚灯台,分点着三支长蜡,已燃了一半,蜡泪在烛盏上堆了厚厚的一层。

  桌上还散着一本书,想她是先看书,后来看疲了不觉地睡着了。

  照夕轻轻走到她身后,把茶杯放下,低头又看了看她,却见她左手半握着一个纸团,似松又握,案上青砚内墨迹未干,像是她也曾写过字来。

  照夕不由好奇,轻轻把那纸团,从她手心里拿了过来。丁裳微微哼了一声,动了动身子,又睡着了,照夕含着笑后退了一步,慢慢把那纸团打开,就着灯光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道:“夕哥:久候不归,也不知你上哪去了?我都想睡了……我因此间事了,不日就要回山复命,走前特来一见,不想……”

  写到这里就没有下文了,字迹也潦草得很,首句称呼原是“照夕兄”三字,却被涂去,改为“夕哥”,其它字句也是大黑圈小黑圈涂得一塌糊涂,想是自觉不雅,所以写了一半就揉了。

  照夕看到这里,心中十分感动,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暗声:“原来她是向我告别来了。”

  想着伸手想把她拍醒,不想手已伸出,却又缩了回来,暗想:“她睡得如此熟,我又何必叫醒她,不如任她睡醒了再说吧!”

  想着非但不叫她,却另取了自己一件披风,轻轻与她盖上,自己却在一边怔怔地对着灯坐着,脑子里这一时不由想得很多。想到丁裳她一个小小女孩居然也敢远走风尘;而且一路之上,对自己诸般照顾,你要说她是对自己有情吧,她可是处处透着天真,颇有点侠女那种行侠仗义的味儿;你要说她对自己没情吧?可是一举一动,都对自己关切十分。而且由豫省起至回家为止,这么长的路途,她可是始终也没有离开过自己,一路上赠金疗伤,要不是她,自己这条命是否能保持到今日,真是很难说,她又为什么对我如此呢?

  这么想着,愈发觉得她给自己的太多了;而自己对她,却似乎太冷漠了。

  照夕想到这里,心中有些愧疚,不由长叹了一声,目光重新又转到了丁裳身上。

  只见她两道秀眉,微微弯向两边,那双闭着的大眸子,就像是微合着的两朵百合花,高尖的鼻梁,象征着这女孩是如何的任性,那弧形略弯的嘴角,却又说明了,她只不过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就以这沿途各项经历来说,赠金、买马、夜访、出入贼穴……各项事实看来,这些又岂能是她一个天真的少女所能独为胜任的。然而事实证明,确都是她一手而为的,照夕这么想着,心中不觉对她有了一番新的估价!

  他又想到,丁裳来京已有月余,平日却不见她来访,直到好要走了,才来看自己,这么看起来,她确又是一个庄重明理的女孩子。即使她有一份浓蜜也似的感情,却能紧紧地压制在心里,而表面仍极从容,比之自己,终日忧忧形诸言行却又理智得多了!

  由于心中对于丁裳的观感,又改了许多,在以往他一直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虽然发现她诸多可爱之处,只是这些可爱之处,只是这些可爱之处,一旦和“幼稚”或是“女孩子”发生了连带关系之后,他就不会为成人所重视了。因此丁裳在照夕的心中,一直只是一份“小妹”的感情。虽然她的天真活泼曾带给了照夕往昔日子里无限的乐趣,可是严格说起来,那种感情,在照夕单方面来说,确是和兄妹之情,没太大分别的。

  今夜,也就是此一刻,他竟会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倒令他显得心情有些不安了。

  因为漠视忽略第三者,善意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感情,正如拒绝对方的感情是一样残酷和无情的。

  酣睡中的丁裳,她那丰腴的躯体,修长的身材,虽是在熟睡之中,仍自散发着少女青春独具的成熟的气息。

  “这些,你能说她还是一个无知幼稚的孩子么?”

  照夕想到这里,不由打了一个冷颤,他首次感觉到这事情的严重性;而自己竟是一直没有加以深思过,这确是太荒唐了。

  忽然丁裳动了一下身子,鼻中微微哼了一声,那披在身上的一袭披风,竟自滑落在地。照夕走过去,弯腰捡了起来,一抬头,却见丁裳脸上带着甜甜的微笑,那微微启开的小嘴,露出编贝也似的一口玉齿,照夕不由一怔,只以为她是醒了。

  可是再一细观,她仍然闭着眼睛,那美丽细长的睫毛,一根根微微地弯曲着,那是画家笔下所不能表达出来的气质的美,闺阁的美,古人云:“由来闺色玉光寒,昼观常疑月下看。”

  这是形容大家小姐气质肤色的美,试问这种美,如何又能在画笔之下表露出来呢?恐怕即使令“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大诗人王维重生,像眼前丁裳的这种美,他也是无能描绘的。

  照夕不由心中一阵疾跳,那张俊脸,却也由不住红了,他茫然地后退了一步,才知丁裳竟是梦中微笑。忽然丁裳开口道:“大哥!你不要走……不要走……”

  照夕吃了一惊,方道:“我……我没有走……”

  突然才想到,丁裳所讲,竟是梦中呓语,不由把话止住了,可是他这句话,已把梦中的丁裳惊醒了,她猛然张开了眸子。

  当她目光和身前的照夕甫一接触时,这姑娘似怔了一下,她马上坐正了身子。可是随着她也就明白地想起了是怎么一回事了,顿时不由脸色一红,似羞又笑,结结巴巴地道:“大哥……你回来了……”

  照夕本来对她一向是很大方的,可是这一刹那,竟显得有些不自在了,他微笑地点着头,讷讷道:“嗯……我回来了……我回来很久了!”

  丁裳看了一下身上的披风,忸怩了一下道:“我是……睡着了么?”

  照夕这才点头笑道:“我本想让你多睡一会儿的,却不想一时说话,倒反而把你给吵醒了!”

  丁裳窘笑了笑,翻着那双大眸子,看了照夕一眼,微微嗔道:“你干嘛不叫我呀?”

  照夕微微一笑道:“看你睡得正好,如何好叫你?倒是你却为什么到今天才来找我?”

  丁裳低头微微一笑,她把那双明亮的眸子向照夕瞟了一下,现出无比情意,娇哼了一声道:“难得,你倒还会想到我?现在我不是来了么?你该没话说了吧!”

  照夕叹了一声,实在他像似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一时却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望着丁裳怔了一下。丁裳的天真无邪,似乎更刺激了他敏感痛苦的心,他想:“为什么人们都看来是很快乐的?莫非只有我一个人才是痛苦的么?”

  想着他也就暂时把内心的一些惘怅阴影,努力除去了些,现出很愉快的情绪,笑道:“的确不错,这一个多月,我们一直都在想你,想不到你今天才来!”

  丁裳转了一下眼睛道:“我们?什么我们?”

  照夕一面坐下了身子,浅浅笑道:“还有申屠雷,那是你的二哥,怎么,你莫非把他忘了么?”

  丁裳由不住玉面绯红,不自然地笑了,接着她又皱着眉毛,抿了一下小嘴道:“这位申屠兄太酸溜溜了,他不像大哥这么开通,我可真怕他多话!”

  照夕忍着笑,看着她道:“人家也不知道你是个姑娘,要不然恐怕一句话也不给你说了,你这么胡闹,有一天要是他知道了,恐怕大家都不好意思!”

  丁裳由不住抿嘴一笑,她目光向窗外一瞟,嘴角向两边一收,遂正经地道:“我只顾眼前,反正以后是大哥的事了,我可管不了这么多,谁叫你们是难兄难弟呢?”

  照夕摇头叹道:“你还是和在山上一样地皮,我真替你担心,以后在江湖上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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