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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挥了挥手道:“算了,你下去吧!”

  快腿张默默地退下,照夕暗笑了声道:“我真是想糊涂了,问他有什么用,这完全要看自己的造化才行。”

  想着他又不禁发起愣来。

  大雪山苍前岭下,新近迁来了一位老贡生,据说他是江南一个世家出身,儿孙均已成年离家,他的老伴儿也死了,所以这位老先生,就一个人搬到这里来了。

  他本来的意思,是想在有生之年,到各处去游览一番,再回故乡送终的,可是不知怎么,说七十他也摇头,再往上请他还是摇头,大笑几声也就拉倒了!所以没有人知道他多少岁,只是看他脑后那条小指细的辫子,其白如霜,再看看他那雪珠似的两团眉毛,就可知他很有一把年岁了。

  老人家姓洗,名字也没人知道,所以每逢他出来,人们皆以洗老称之。

  他虽是读书人,可是怪脾多,脾气也坏,在他住着的那座小独院里,是不准任何人进去的,即使有人来访,他也是在门口和人家说话决不往里让。有一次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溜进了他的花园,在他窗口看了看,被洗老看见了,追出来用戒尺把那小孩头打破了,小孩家里很不高兴,为此还请出当地的几位老先生来说话,洗老倒是赔了几个钱,可是他却对大家说:“以后请你们自己注意,要是再有小孩如此,我还是要打的;不过,我可是不赔钱了,我是有言在先。”

  这么一来,谁也不敢冒失了,再说也没有什么好偷看的,他家里也没有花大姐,更没有小媳妇,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老人家因此落得安静。

  洗老最喜欢花,院子虽小,可是却叫花给占满了。他进进出出,都要在花丛中留恋一阵子,有时候在太阳下面捉虫,他能捉个把时辰,捉好了,大脚丫子把它们踩得稀巴烂,还要骂上两句才算出气。

  他话话口音很杂,平常是江南口音,可是要碰着北方人,他也能用道地的北方话和人家聊聊,遇见广东人,他就傻了,扭头就走。

  离洗老住处不远的山半坡上,有一所“白云寺”,寺里老师父智法和尚,和洗老是好朋友,因此洗老的三餐便解决了,每一顿饭都是庙里小和尚送来。他门口有一个拉铃,饭到了,小和尚只一拉铃,他老人家就慢慢踱出来了。

  这位老人家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来到这苍前岭,已有半年多了,可是平日决不远游,顶多是到白云寺去聊聊,和老和尚手谈一下。他的棋艺很高,每一次都杀得老方丈愁眉苦脸,然后他就笑着出来了。

  老和尚请了不少能人报仇,嘿!一样被他老人家杀得落花流水。

  你说他怪,比他怪的人还有!

  秋末,从远处来了一个少年公子,由口音上猜,大概是京里来的,这公子姓管,也不知他为什么来,反正他找了半天,于是就在洗老对面搭了一个小草房住下了。

  洗老很不高兴,认为他这间草房离自己太近了,但也没有理由撵人家,只好任人家住下来。

  这少年公子,人品学识都是顶尖儿;尤其是那份长相,更是英俊儒雅。

  因此他一来,这附近的大姑娘都迷上他了,每天洗菜打水,就连淘个米,都借故由他门前绕上一趟,递个眼波笑一笑,也是舒服。

  这么一来,洗老爷子可烦了,有时候连门都不开了,一天到晚间在屋里。

  管公子真有一股子磨劲,他找过洗老两次,被骂出来两次,可是他仍是笑嘻嘻的,也不急也不气,反正洗老读书,他也读书,好在他带来的书也不少,要说掉文,他作的诗比洗老还强呢!

  日子久了,洗老爷子不由也慢慢注意他了。

  少年人奇怪的地方也很多。

  第一,他明明像是一个阔家子弟,却偏要一个人住在这里受穷;

  第二,他像是从北京来的。好家伙!北京离这里可远了,他一个年轻的人,跑到这里干什么?他口口声声对外说是应考的举子,可是入秋了,也该上路啦,他这边却连一点动身的意思也没有;

  第三,这姓管的少年,似乎每天都盯着自己,他把房子也搭在这里,硬守着自己,你说他是安着什么心?

  这么一想,洗老爷子平日就更小心了,他本来是爱在太阳下面,捉花上的小虫的;可是有一次,因为那少年多事要帮着捉,洗老爷一气,就从此不再捉了,弄得少年也很扫兴。

  这一日,洗老穿了一件黑丝长袍,戴着瓜皮小帽,拿着一把布伞,到白云寺去玩耍,一进门,就见那姓管的少年,正在里面,和老方丈交谈甚欢。洗老扭身就走,却为智法老方丈追出来硬给请回去了。

  少年由位子站起,对洗老打了一躬道:“真是幸会,想不到在这里,又遇到你老人家了。”

  洗老点了点头道:“我是常常来的。”

  少年微笑道:“洗老来此是拜佛还是问经呢?”

  洗老摇头道:“我是来下围棋的,和他。”

  说着用手一指智法方丈,老方丈忙笑道:“洗檀越棋艺太高,我总是败……”

  他忽然笑问少年道:“管公子你行么?”

  少年尚未说话,洗老已摇头不耐道:“他们年轻人,就是会也不精,哪能同我下。来!来!我们来手谈。”

  智法老方丈点着头,笑着陪洗老到了庙廊下面,那里设着棋盘,二人坐下,年轻的管公子,却在老方丈身后站下来了。

  小沙弥端上了一碟脆梨,一碟月饼,是翻毛枣泥馅的,这盘棋就开始了。

  往常洗老总是要让几个子儿的,可是今天那少年却笑着说:“不要紧,我帮助你来玩玩。”

  洗老嘴角带着不屑,可是半个时辰之后,他的态度全改了过来。

  本来老和尚该输的棋,经这姓管的少年一指引,马上就变过来了,洗老反而处处受了困,一局棋下到了日落,竟是不分胜负。

  洗老爷子惊于少年高超棋艺,不由大为赞叹,当时搁下棋子道:“明天再下,今天晚了。”

  少年也笑道:“洗老棋艺太高,我今夜要仔细想想,明天好出奇兵制胜。”

  智法老和尚更是惊叹不止,对少年赞不绝口,坚留二人在寺里用晚膳,二人自然都答应了。

  饭间老方丈问少年道:“少施主住处离此远不远?”

  洗老点了点头道:“他就在我对门,也是一个人。”

  少年连连点头道:“是的!我就在洗老对门……”

  老方丈呵呵笑道:“真巧呀!”

  洗老心说:“一点也不巧,他是成心的!”

  想着不由一双深凹在目眶里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少年,咳了一声道:“管先生大名是……”

  少年受宠若惊道:“不敢,小侄名照夕。”

  洗老轻轻念了声“管照夕”,觉得名字很陌生,自己从没认识过姓管的人,当时就很放心地笑了笑道:“你的棋艺不错啊!是和谁学的?”

  照夕弯身道:“小侄是自己琢磨出来的,从前常和家父下下,肤浅得很,以后老先生要多指教。”

  “不敢,不敢。”

  饭后老方丈拿出布施簿子来,照夕在上面写了纹银三十两,老方丈很高兴,洗老怕天下雨,就告辞,照夕忙也告辞而去。

  老方丈一直把二人送至庙门口,道了声再见,才回转身去。

  照夕方要和洗老凑凑近,不想他老人却扬长而去,照夕忙跟上,想不到走了百十步,天上果然下起小雨来了,洗老张开伞,踽踽行着。

  照夕忙叫道:“洗老,借伞用用吧!”

  不想那老头子,却装着没听见,转过几棵树,就往山下走了。

  照夕追上,却见他一只手拉着长袍,一只手打着伞,微微弯着身子,走得很快。

  照夕又叫了两声,洗老已走远了,他跟着洗老踽踽后影,不由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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