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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這家大客棧店號福升,說不上大廈堂皇,巨屋連雲,但在寧溪縣城卻是首屈一指的大店,前面是酒樓,後面兼營著客棧。

  這正是中午時候,樓下敞廳十幾張八仙桌上酒客滿座,一片猜拳呼喝之聲充塞敞廳。靠右側牆邊一張小單桌上,坐著個儒巾青衫的俊秀書生,馬君武轉過頭看了人家一眼,立時覺得那書生和一般人有點不同,傍案獨坐,自然中含蘊著一種高華氣質,芸芸酒客中他宛似鶴立雞群,不覺望著人家呆了一呆。

  驀地裡青衣人也轉過臉來,若有意若無意對馬君武淺淺一笑,一雙清澈如水的大眼睛裡,射過來兩道奇光,光如冷電中挾著霜刀,逼得人不敢再看,馬君武只覺得心頭微微一震,連人家面貌沒有看清楚,不自主別過了頭。

  這當兒,玄清道人和陳彪已購齊藥物歸來,馬君武接過師父手中幾包藥,心中卻還在想著那青衣書生,不禁又側過頭偷看了人家一眼:只見他面壁而坐,舉杯獨酌,閒逸神態中,卻潛蘊著一種令人不可逼視的華貴氣質。馬君武暗覺奇怪,他想不出何以那青衣書生,和常人大是不同。心裡想著,人已隨師父進了後院。

  玄清道人恨不得一下子就替師妹療好蛇毒,略一休息就催陳彪動手。

  蛇叟檢點療毒用具,都已準備妥當,才吩咐生起爐火,把三罈黑醋盡倒入一口大鐵鍋裡,加入藥物,架在爐上,爐內火焰雖烈,無奈三罈黑醋,要在百斤以上,足足燒了一個時辰,鍋中黑醋才滾。

  陳彪見爐上醋滾,轉臉對玄清道人道:「請令師妹脫去道袍,讓滾醋熏過她身上蛇毒集回傷處後,我再動手替她放毒。」

  玄清道人聽得呆了一呆,問道:「這個有沒有變通辦法?」

  陳彪冷冷答道:「金線蛇是天下毒蛇最毒的一種,事關她生死安危,除此以外,我陳彪還不知道另有高明療治方法。」

  玄清道人無可奈何地走到玉真子身側,望著她不敢出口,玉真子星目微睜,低聲問道:「你有話說?」

  玄清道人說道:「療治毒蛇,必得先把蛇毒迫回傷處,讓龍玉冰、李青鸞,扶持你迫集蛇毒後,我再請陳彪給你放毒。」

  玉真子歎息一聲,道:「你要我一切都受人擺佈?」

  玄清道人無限淒傷答道:「我要你先保得十年性命,盡十年之力,我當遍走天涯尋求靈丹妙藥,使你恢復功力。」

  玉真子淡然一笑,道:「要最將來求不到靈丹妙藥呢?」

  玄清道人低聲答道:「殺陳彪替你報仇後,橫劍濺血──」

  玉真子滾下兩顆淚珠兒,接道:「只丟下二師兄一個人,孤掌難鳴,崑崙派從此一蹶不振,你這是何苦呢?我不甘心作崑崙派中罪人。」

  玄清道人苦笑答道:「武兒天賦異稟,十年後他必能青出於藍。」

  玉真子側頭看了李青鸞一眼,道:「十年後的事誰能預料?你去罷,我答應你就是。」

  陳彪把滾醋迫毒的方法,告訴了龍玉冰和李青鸞,自己和玄清道人等都退避出去。

  龍玉冰替師父脫去道袍,只留下貼身褻衣,扶她仰臥在一張竹榻上,又把竹榻架在滾醋鍋上。但見爐內火光熊熊,滾醋蒸氣上騰,玉真子如陷一遍煙霧之中,遍體汗水如雨,雖然她咬牙苦忍,但仍不時發出嬌淒呻吟。李青鸞掛著兩行淚水,睜大一雙眼,看師父忍受著滾醋蒸身之苦,不時用絹帕擦拭著玉真子身上的汗水。

  龍玉冰雖然也是一副淒愴欲淚神情,但她知道這是師父性命交關的大事,咬著牙,只管把爐火加大。

  足足有一個時辰左右。玉真子的汗水真似雨點一般落入那滾醋之中。龍玉冰停下手,和李青鸞一起把師父扶入房中,替她蓋上棉被,細看師父右腕傷處,果然凝成一片深紫的顏色,這才去招呼陳彪替師父療毒。

  蛇叟取出一把小巧銀刀,割破玉真子傷處,兩手在四周緩緩擠壓出很多黑水,直待那毒汁出盡,流出血來,又自懷中取出一小瓶白色粉末,敷在傷處包好,回頭對玄清道人道:「令師妹已不妨事,十二時辰後再替她換一次藥,服四粒玉露解毒丸,十年內侵入骨髓中的蛇毒不致復發,餘下的玉露解毒丸和這瓶八寶散,一併奉送,算酬謝你給我接續斷骨的情誼。我還要上華山去踐履八臂神翁的約會,如果死不了,你們崑崙三子隨時可以找我算這筆帳。」

  玄清人淡然一笑,道:「我已經說過,崑崙派在十年之內不會尋你報仇。」

  陳彪道:「就算你們不找我,也許還會為另外的事情碰上,這個我不領情。」

  玄清道人道:「如果冤家路狹,那自是又當別論。」

  陳彪拿起蛇頭杖,拱拱手轉身就走。

  玄清道人合掌送走蛇叟後,轉頭看師妹閉著眼似已入睡,看她臉色慘白,髮亂枕畔,心中甚是憐惜,低聲吩咐馬君武道:「你們都去休息一會吧。」

  龍玉冰和李青鸞攙扶著玉真子走了半日一夜,落店後又忙著幫療蛇毒,人也實在累了,聽得吩咐,都如命退出休息。

  馬君武回到房間,一個人傍案獨坐,想著幾天經歷風險,感慨甚多,不覺長長一聲歎息,緩步起身,推開後窗,但見藍天如洗,千峰起伏。突然間迎面碧空中有一點白影閃動,直若流星疾馳而來,不大工夫,已臨近空,馬君武看清楚那閃電奔來的白影之後,不覺心中怦然一跳,原來又是那括蒼山中連番所遇的奇大白鶴,心念還未及再轉,白鶴已掠空而過。

  馬君武憑窗呆了一陣,感覺到事非尋常,巨鶴陡然間飛離山區,當是有因而來,幾天來,他總是覺得經常有一個人,在暗中追隨著他們一樣,他幾次想對玄清道人說,卻又是說不出口,因為自己始終未發現別人留下足以佐證的痕跡,怕師父追問下去,自己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當兒,再也忍不住,決心要把近日見聞告訴師父,也許這巨鶴重現,會和自己等一行有著切身的關係,心中風車般打了幾個轉,拿定主意,閉上後窗,緩步向師叔房中走去。

  玉真子正甜酣入睡,玄清道人坐在榻側竹椅上閉目養神,馬君武在門外打了兩個轉,還是不敢進去,悄悄溜回到自己的房間。

  經過了兩天養息,玉真子精神逐漸好轉,她幾次暗裡試行運氣,那知功勁未達四肢,已覺周身骨痛欲裂,汗水涔涔而下,這才知道所說一身功力盡付流水之言,並非信口開河,數十年日夕苦練的一身武功,一旦失去,確使玉真子心灰意冷,如不是玄清道人守在身側,柔言勸解,她早已沒勇氣再活下去了。

  玄清道人看師妹兩天來眉目間愁苦重重,縱然談笑之間,終難愁懷全開,知她痛失武功,心中大是不忍,勸慰道:「今天我們再休息一天,明天我們就動身到江西鄱陽湖,去找妙手漁隱招公義,他號稱天下第一奇醫,不知道醫治過多少疑難毒症,也許他有辦法替你清除侵入骨髓中的餘毒,使你恢復功力。」

  玉真子側頭看了師兄一眼,道:「陳彪說招公義已離開了鄱陽湖呢?」

  玄清道人以玉真子能把滿腹情愛,深藏心中數十年不露,維持著微妙關係,實在難得,比起自己走避天涯,苦心讓愛的氣度,更高一籌,想了一下答道:「假如招公義真的不在鄱陽湖我們再作第二步決定不遲。」

  玉真子嗯了一聲,不再答話,心裡卻暗自高興。

  第二天,玄清道人替玉真子僱了一架肩輿,經過了五天行程,已過了縉雲縣境進入了仙霞嶺。這一帶山勢不大,卻是峰巒起伏,綿直不絕,幾個人從早至暮趕了一百多里山路,這在玄清道人及馬君武等,根本就不算一回事,可是兩個輿夫已走得汗流浹背、氣喘如牛了。

  到暮色蒼茫的時候,兩個輿夫實在走不動了,只好停下來休息。這地方前不靠村,後不臨鎮,舉目望去,盡都是連綿山丘,玉真子療好毒後功力盡失,受不得一路風露侵襲,可憐生龍活虎般的一代女俠,此刻如閨中大病初癒的弱女子般。玄清道人只看得無限痛惜,替她選一處避風的山角,李青鸞和龍玉冰打開了簡單的行囊,服侍師父休息。悟空大師和玄清道人相對而坐,馬君武來些松枝,燃起了一堆野火,把乾糧烤熟,分送幾人充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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