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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怪老人的臉上,忽閃掠過一抹歡愉的笑容,道:「這是一段往事了,美麗的時光,終是短暫的。大概有三年多吧,我享受了人間最大的快樂。雖然這短暫歡愉時光,注定了我數十年的悲苦歲月,但絢爛晚霞過後,總是有一段漫長的黑夜。上天就逃不過這自然循環之律,何況是一個人呀?」

  上官琦雖然不解這老人言中之意,但他卻聽出那老人語氣之中充滿了快樂和悲痛混合的感情,預感到這怪老人生命中,必然有一段曲折的經歷。那經歷像彩虹一樣美好,但也像冰雪一樣的淒冷。

  忽聽那怪老人長長嘆息一聲,道:「琦兒,你知一個生命之中最燦爛、最愉快的是什麼?」

  上官琦道:「這個就很難說了。有人嗜武如狂,希望能在武林中成為一高人;也有人喜愛財富,希望明珠寶玉,堆積如山,點綴他生命之光;也有人喜愛古玩名畫──」

  怪老人微微一笑,道:「不對,不對。別說了,還是我告訴你吧:一個人生命中最大的快樂,就是他能得最喜愛的人傾心相向──」

  他縱聲大笑,道:「可是茫茫人間,有幾人能得到這樣的歡樂?我該滿足了,雖然那一段歡樂的日子只有三年。但那三年時光中,卻在我的心中刻劃下永志不忘的歡笑。每當我無法忍受痛苦折磨時,就想到她那美麗的笑容。天地間一切痛苦折磨,齊齊加諸在我的身上,但我只要想起她的笑容,就渾然忘去了所有的折磨和痛苦,我都不放在心上了。」

  上官琦聽得一臉茫然,問道:「師父,世間當真有這等事麼?」

  怪老人道:「自然是有了,難道我還會騙你不成?」

  上官琦暗暗忖道:「此等之事,從未聽人說過,聽來實叫人有些難信!」

  那怪老人似是回憶過去那一段歡樂的歲月,臉上泛現出甚難見到的笑容,自言自語地說道:「幾十年前,那時我還年輕,出入江湖,也不過兩三年的時間罷,但已震撼了武林人心。我和那忘恩負義之徒,同時出道、同時成名。他以用毒成名江湖,我以武功打遍大江南北──」

  上官琦聽不出頭緒,忍不住插口問道:「師父,那忘恩負義之徒,是什麼人?」

  怪老人淒涼地一笑,道:「是我一位結義的兄弟。我們雖然同時出道,但過去並不相識,以後無意遇上,彼此談得十分投機,但心中卻是都有著彼此不服的存心,終於相約比武功。我們由晨至暮,拆了一千多招。夜幕低垂之時,他中了我一掌。當時我已對他的機智和武功,十分傾心,故而掌下留情。唉,早知他心地那般歹毒,當時把他震死,我就不會落得今日這般淒涼下場了。」話至此處,滿臉泛現出怨恨之色,顯然他心中對那積怨,已是深沉如海。

  上官琦道:「他既然敗在師父手中,武功自是不如師父了?」

  怪老人道:「他如用武功把我打成傷,我也不會這般恨他了──」

  他似是自覺這幾句話說得沒頭沒腦,歎息一聲,接道:「他被我拍中一掌之後,立時停下了手,甘心服輸認敗。他當時氣度,十分宏大,使人心折。我不但幫他療養傷勢,而且還被甜言蜜語所感,誤把他認作好人,和他結成了生死之交。從那天起,就播種了我今日淒涼下場的種子。」

  上官琦道:「他可是妒忌師父的武功,高過於他,存下了暗害師父之心麼?」

  怪老人道:「這雖是一個原因。」

  上官琦道:「那他為什麼?」

  怪老人道:「為你師娘,一個容色絕世無儔的美人──」

  他長長吁一口氣,接道:「我們結成兄弟之後,聲勢更加浩大,在江湖上的名氣,也搖搖直上。但我們對事對人的看法,距離卻是愈來愈遠,可是又彼此互慕武功,誰也不願先提出分手之事。勉勉強強地合在一起,這樣又過一年多的時光。我們在濟南救了一個世宦人家的千金,她不但美貌絕倫,而且聰明無比。為救此女,我們在濟南和當時名重一時的江南綠林道上總瓢把子杜大剛,起了衝突,一夜激戰,慘烈絕倫。天亮時分,才打出勝敗,杜大剛帶了江南綠林道上二十八名高手,盡被我們殲滅在濟南郊外──」

  上官琦道:「一夜之間,連殲二十八人,豪氣雖夠,只是下手太狠了一點──」忽然想起同門慘死,和那青衣人血腥屠殺之情,使人觸目驚心。看來江湖上的風險,實叫人想來寒心。

  那怪老人長歎一聲,接道:「自那場大戰之後,我和義弟的名頭,愈來愈大。武林中提起我們兩人,都有些頭痛之感,可是我和義弟,愈處愈覺彼此性情難投,隔閡日深。那位被我們救得的少女,家人全被杜大剛誅絕,成了無家可歸之人,只好和我們守在一起。有一天,我忽然發覺了我們之間,除了性情難合之外,還有一層更大的潛在危險,如不早謀消除,只怕終難免翻目成仇──」話到此處,突然停頓下來,滿臉黯然神情。

  上官琦正聽得入神,見他忽然不說,忍不住問道:「什麼潛在危險?」

  怪老人歎息一聲,道:「我發覺了我們兩人都在不知不覺之中,對那姑娘生出了情愛。雖然誰也沒說出此事,但心中卻在為著此事苦惱。」

  上官琦「啊」了一聲,道:「原來如此!」

  怪老人接道:「當我感到此事逐漸嚴重之時,心知這等局面,再難維持下去,想了一夜,留書悄然而去。」

  上官琦輕輕歎息一聲,道:「師父這樣做得很好啊。」

  怪老人淒涼一笑,道:「我當時雖然覺著很喜歡那位姑娘,但究竟愛她多深,自己並不知道。想到世間千千萬萬的美貌女子,豈可為一個女子,傷了我們義兄義弟間的情感?留書告別之後,才感受到,事情原來不是我想的那般容易。那美麗的音容笑貌,經常在我腦際中浮現,愈是想忘去她,愈覺清晰,如影隨形,揮之不去,斬之不斷。唉!那種痛苦,當真是如芒在背,如劍刺心。」

  上官琦道:「既然這樣,師父就該再去找她──」忽然覺到此言,太過冒失,趕忙閉口不言。

  怪老人道:「我雖然感覺到拭不去心靈上那美麗的倩影,但又想到我們兄弟之間一段情義,怎能為一個女子,鬧到拔劍相向?可是我一腔憂傷的愁懷,又如何排遣呢?我開始遊賞天下的名山勝水,由東嶽看到西嶽,兩年時光,玩盡了中原名山。那雄偉的山勢,確使我憂傷的情懷,開朗了不少,逐漸沖淡了心中的懷念痛苦。」

  上官琦道:「這就好了──」

  怪老人長長歎息一聲,接道:「如果事情就如此結束,我也不致落到這等淒慘的下場了──」話至此處,突然縱聲笑道:「皇天賜與你三年歡樂,難道還不知足麼,這些折磨,又算得什麼?」

  上官琦道:「怎麼?師父又去找那姑娘了麼?」

  怪老人搖頭笑道:「沒有,正當我憂傷漸淡之際,無意中又遇上了她──」

  上官琦接道:「天下這等遼闊,師父如果無心找她,怎會有那般巧的重遇?」

  怪老人凝目望著窗外,緩緩地答道:「如果不是那次重遇,咱們也不會在這裏碰頭了──」

  他輕輕歎息一聲,接道:「我遊歷過中原諸大名山之後,忽然覺得人生在世,何苦爭名奪利?名山大澤中盡多仙跡,供後人追慕,這啟發使我淡泊了爭霸武林的豪氣,也沖淡了我對那姑娘的懷念。我想到一帆遠揚,開拓海外,尋一處無人的荒島,長住下去,以身相試仙道之說,究否有憑。哪知上天不從人願,正當我遁世信念逐漸萌長之際,在濟南大明湖畔,重又和她相遇──」

  上官琦道:「師父又重回濟南了麼?」

  怪老人道:「也許是我想憑弔一下那淡漠了的回憶,我昔年相救於她的地方,相距大明湖四五里處,那一片荒野,除了一望無際的麥田之外,還有一株高大的楊柳樹,那正是初春三月的時光吧,楊柳樹新葉初生。當我兩年後重回到那楊柳樹下之時,忽然覺得樹下多了一件東西,我和杜大剛等動手相搏,已是深夜三更,對那地方的景物,本來有些模模糊糊。我雖然感覺到,楊柳樹下,多了一件東西,但卻看不出多了什麼?」

  上官琦暗暗想道:「這就怪了,你就不會仔細瞧瞧麼?」他心中雖如此想,口中卻急急說道:「師父到底看出來沒有?」

  怪老人道:「沒有,我正在出神之際,忽聽身後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道:『我知道你會再回來,我已經等了你一年多啦!唉,你如再不來,他定然也會找到此處──』」

  上官琦道:「那人是誰呀?」

  怪老人道:「琦兒,你當真就猜不出那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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