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臥龍生 > 天涯俠侶 | 上页 下页
九四


  陳玉霜的情緒,一直隨著她訴說的際遇而忽喜忽悲,顯然,這數十年的往事,在她心靈中,留下了難忘的回憶。

  只聽她長嘆一聲,接道:「就在他病好之後,我們立時成婚,指天為證,心為憑,沒有三媒六證,沒有懸燈結綵,我們由相識到結婚,幾經波折,拖延了將近十年之久,一旦心頭得償,自是快樂無比,江木楓為我不再涉足江湖是非,其實他聲名早已震蕩武林,聲威所指,無不退避三舍,只要他不找人,別人自是不會找他了。

  「那段時光,該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日子,我們比翼江湖,遊盡天下的名山勝水,汎舟海上,縱情高歌,倦遊定居之後,我也有了極大的改變,不再談論武事,一心精研烹飪之術,卻不料好景不常,就在我懷孕三月時,他突然留書而去,告訴我遇上了昔年一位故友,此去多則十日,少則三天,即可回來。」

  「他雖然如約而歸,但卻已身負重傷,提筆書寫下一付字聯,盤坐調息,我知他決不願死,他將不會忍心的拋下愛妻,和他那未出世的女兒,他用盡了生命的潛力和死亡搏鬥,但終因負傷過重,和胸中一股激怒之氣,難以遏止,三日夜後,傷勢惡化而死,他臨死之際,再三告罪,說他不能陪我白首偕老,死亦抱憾九泉,要我自己決定今後行止,不要為名教所罪,他對我負咎太多,也不願我為他終身守節,此等情愛是何等的深摯,胸懷是何等的廣大,但在當時這幾句話,卻如利劍霜刃,刺傷了我的心!」

  李中慧輕輕嘆息一聲,道:「江老前輩,才慧過人,胸襟、見解,都非常人能及。」

  只聽陳玉霜接道:「我當時又急又氣,衝口而出,立下了重誓,今生今世,如若生出移情之心,必教我纏綿病榻,不得善終。」

  群豪只聽得心頭一震,暗道:「可是她應了誓言。」

  此意只在各人心頭盤旋,誰也不好說了出來。

  但聞陳玉霜繼續說道:「就在誓言出口之時,他卻突然斷氣,撒手而逝。當時情景,真使我心碎腸斷,我哭了四日四夜,淚盡血流──」

  她突然回顧身後女兒一眼,道:「如不是為了懷著身孕,我實在沒有再活下去的勇氣,想到他留下的骨血,也不知是男是女,只好強行忍耐下悲痛之心,收葬他的遺體。

  「我就在我們定居的山村附近,找到了一處僻靜所在,葬埋了我那夫君遺體,我也結廬靈前,陪著那一座新墳,我當時的想法,是生下兒女之後,決不讓他再學武功,我要他兼武習文,或是作一個種田的農人,不再捲入江湖思想是非之中,一旦他成人自立,我就要以身殉夫──」

  她語聲一頓,兩道目光,緩緩由幾個臉上掃過道:「但人算不如天算,事實變幻,又非人所能夠預料,我在那竹茅舍中,住了數月,一直平安無事,悲傷、悽涼的時光,消去了我的雄心,也更堅定了我以身殉夫之志。

  「那是個風雨晚上吧!我突然覺出了陣陣腹疼如絞,一個毫無生產經驗的婦人,僻處在荒涼的郊野之中,風雨交加,伴守新墳,景遇雖是淒絕慘然,但我卻毫無畏懼之心,大約是三更時分,生下了楓兒。」

  李中慧輕輕嘆息一聲,黯然說道:「老前輩情堅鐵石,實叫晚輩們敬仰。」

  陳玉霜淒然一笑,接道:「就在我生下楓兒十天後的一個晚上,那荒涼的茅舍中,突然來了六七個陌生的人,這些人身份複雜,有僧有道,聲言要找我那逝去的夫君算帳,我生性高傲,雖是在坐褥期間,也不願受這等屈辱,不顧身體虛弱,拔劍而起,和他們展開一場惡鬥。

  「不知什麼人,在激鬥中施放出餵毒的暗器,打傷了我,就在那死亡將臨的一瞬之間,桑南樵及時趕到。

  「他憑藉著一雙肉掌,將群匪盡殲在那茅舍之中,我雖然得救,但疲困不支,眼看著群匪就誅之後,心神一懈,人也暈了過去。」

  那美艷少女突然尖聲叫道:「可憐的媽媽啊!」兩行清淚,順腮而下。

  陳玉霜緩緩伸出手去,拂著那美艷少女的秀髮,無限慈愛的說道:「楓兒,不要哭,媽媽還有很多話要說,可是時間已經不長了!」

  她長長吁一口氣,接道:「當我由暈迷中醒來時,發覺自己靜靜的躺在床上,我那可憐的小女兒,也仍然睡在我的身側,女兒不知媽媽苦,還在張著小嘴巴望著我笑,室中一燈瑩瑩,卻不見救我們的桑南樵。」

  那美艷少女回顧了桑南樵一眼,道:「怎麼?桑伯伯走了麼?」

  陳玉霜道:「你桑伯伯正人君子,救了為娘之後,立時躲到室外,當我要掙扎坐起之時,他卻突然出現在門口,告訴為娘,不可亂動,他說我身中毒藥暗器,乃異常歹毒之物,必需參仙龐天化的萬應解毒丹,才能療治,他必需立刻趕往龐天化處,討取丹藥,要我好好的養息,臨行之前,留下一瓶靈丹,要我每十二個時辰,用一粒,他將盡這一瓶丹丸支持的時間之內,趕回此地──」

  那美艷少女忽然接道:「娘啊!桑伯伯為什麼要待你這樣好呢?」

  陳玉霜未料稚氣未除的女兒,會有這樣意外的一問,不禁為之一呆,半晌講不出話。

  群豪心中瞭然,誰也不好追問,一時間室中鴉雀無聲。

  陳玉霜回顧桑南樵一眼,心中暗暗想到:他本是名震一代的大俠,只因為了保護我們寡母幼女,才落得這般下場,對我們母女二人施恩之情,那可算其重如山,其深如海,如若他挾恩求婚,我勢難拒絕於他,但他卻能把心中一片深厚情愛,化作無限仁慈,保護了我們母女一十八年,我此刻如能把心中深情,借機傾訴於他,也可能聊慰他一片痴心。

  心念一轉,緩緩說道:「因為你桑伯伯喜愛於我,他為我們母女,埋名隱姓,易容改裝,保護了我們一十八年,咱們母女之所以能活到今日,那全是你桑伯伯的恩賜。」

  群豪雖知她心中所思,但卻未料到她竟在眾目睽睽之下,這般大膽的說了出來,在那個時代之中,這等驚人之言,簡直是離經叛道,大背倫常。

  只聽陳玉霜緩緩接道:「但你那桑伯伯有兒女心腸,卻兼有英雄肝膽,十八年來,他未對我說過一句示愛之言,未有過一點點逾禮舉動,我們之間,清白如玉,天地可鑒,我們發乎情,止乎禮,我愛你爹爹,但也為你的桑伯伯動了真情,但我以清白的身子,和無限柔情蜜意,以及十八年的苦難,報償了你那爹爹,卻負了你桑伯伯一番恩情,但願來生中仍為女兒身,償報今世中欠下你桑伯伯的恩情,縱叫天下人罵為娘婦德不修,我也敢面對凡夫所指,坦然無愧。」

  那美艷少女突然尖叫一聲,可憐的媽媽呀!撲入懷中,放聲大哭起來。

  李中慧肅然說道:「老前輩胸襟坦闊,慧見超人,實非常人等能夠及得。」

  陳玉霜撫摸著依偎在懷中哭泣不休的女兒,一面輕聲嘆道:「李姑娘不用捧我了──」緩緩低下頭去,拍拍女兒的肩頭,說道:「孩子不要哭,你那故世的父親,生性堅強,一生之中,從未見他落過淚水,你是他的女兒,自然該有父風,堅強不屈──」

  那美艷少女拂拭一下臉上的淚痕,果然不再啼哭。

  陳玉霜緩緩閉上雙目,接道:「我遵照你桑伯伯去時所囑,每隔十二時辰服下一粒丹藥,果然,就在那瓶丹藥將要用完之際,他依言趕了回來,看他風塵僕僕,滿臉倦容,顯是經過了長途跋涉,和激烈的惡戰,但他卻真的取回那參仙龐天化萬應解毒丹,為娘的就得萬應解毒丹之力,解下身中之毒,保得性命。」

  這段往事,有血有淚,扣緊了群豪的心弦,一個個凝神靜聽。

  但聞陳玉霜繼續說道:「我在極度悲傷的坐褥期間,未得一日休息,再經過那一番劇烈的惡戰之後,身心兩方都受了極重的創傷,劇毒雖得那萬應解毒丸,得以解去,但卻罹致無法療治的風寒重症,如能及時治療,也還有療好之望,但我卻為了好強之心,恁仗一時武功,硬和病勢相抗,一拖三年,成了絕症,待難支撐下去時,已是名醫束手了。

  「在那三年時光之中,我查出了那夜暗算我們母女之人,包羅了當今正大門戶,被武林視作泰山北斗的少林、武當兩大門派中人,這使我十分激怒,決心盡餘年,在武林掀起一場殺劫,正好又遇玄皇教主黃石道人,那時我雖已患不治絕症,但憑藉一身武功,使病勢發作很慢,那黃石道人,昔年原和我們夫婦有一面之緣,和我喪夫之後,忽動惡念,那時桑兄卻好有事外出,那牛鼻老道,借故留下,和我歪纏,他滔滔不絕的大談一番宏願,已把玄皇教由雲貴邊區,伸入了大江南北──」

  她長長嘆息一聲,接道:「他為討好於我,盡洩了教中之密,又把賴以控制屬下的手段告訴了我,我當時正有著滿腔激忿,聽他這麼一說,就暗自動了謀奪教主之心──」

  韓士公道:「那黃石道人原是武林道下五門中一個獨行大盜,擅用各種迷毒,作惡多端,夫人殺了他,算是為人間除一大害。」

  陳玉霜微微一笑,道:「我如就那樣把他殺掉,玄皇教也不會有今日的聲勢,自然我也不會是玄皇教中的人物了,雖沒有什麼高人,但組織嚴密,控制的方法極為厲害,在我當時充滿著強烈仇恨的心情之下,那實在是一個極大的誘惑,我愛丈夫,但卻失去了他,我在坐褥之中,仍受到無情襲擊,我心中充滿了怨毒,我要報復,我要在江湖掀起一陣瘋狂的屠殺。

  「那黃石道人乃異常有用之人,我如何肯就殺了他,我虛與委蛇,騙的他死心塌地,帶著巡遊玄皇教的分舵,不過那時間玄皇教初入中原,實力不大,最大的一處主舵,就是那桃花居了。

  「我存心要謀取他玄皇教主之位,設詞相欺,特地製了一個青銅面具,要他遍向教中弟子介紹,我方真是玄皇教主,那時他深信我將以身相許,果然照著我的吩咐,我一步步的走向成功,他卻一步步的向著死亡,待我把教中全盤瞭然,答應他的婚期,也只餘下了兩天時,他才挖空心思籌備婚禮,我卻在想著如何殺他,我心中雖然充滿著怨毒,但還有一點人性未消,想到他相待之情,竟有著不忍下手之感。」

  那美艷少女接道:「娘啊!你可是饒過了他?」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