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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


  那中年文士想说什么,蔼然一笑,道:“你可是奇怪,老夫何以未死?”他凝目望着谷寒香的面庞,接道:“其实老夫业已死了。”

  谷寒香听得怦然心动,暗道:“他明明未死,怎么说是死了?但他说得那般自然,却又令人毫无置疑的余地。”

  一时间,她也无法分辨出眼前这位盖世奇人语中的含意,但见他双目一阖,低声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谷寒香心中,本有甚多疑问,但见这自称三妙书生的中年文士闭目不语,彷佛已经忘了自己的存在,也就不敢开口动问,再者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寂然良久,谷寒香突然心头一动,暗道:“瞧这人的形貌衣着,正是洞口那画像上的模样,虽然语音神情不似年过百岁之人,怎见得就不是因为内功通神所致──”

  她思忖未了,倏地不顾一切地扑身向前,跪仆在那中年文士脚前,哀哀痛哭起来。

  那中年文士慢慢张开眼来,道:“你哭什么?瞧你眼中的神色,似对老夫尚有所疑。”

  谷寒香玉面微仰,哭声道:“你老人家是三妙──三妙祖师的传人吗?”

  那中年文士哑然失笑,道:“老夫若有传人,早已解脱这具皮囊了。”他语音微顿,问道:“你跪在老夫面前则甚,莫非担心陷身这山腹之内,从此与世隔绝了?”

  谷寒香记起那“三妙遗言”之上,所称“门祚中缺,传人不继,仁心仁术暨绝世神功,待诸有缘──”等语,不由自主地猛一摇头,昂然说道:“弟子历尽艰险,为的是探求绝艺,尚祈老人家慈悲──”

  那中年文士淡然一笑,插口道:“绝艺倒有,不过老夫非僧非道,不以慈悲为本,不讲因果报应。”

  谷寒香哀哀说道:“老人家济世活人,胜似万家生佛,弟子身世堪怜,千万祈老人家垂鉴。”她声泪俱下,说得凄惨欲绝,任何人听了,都会恻然心动,但那中年文士不过淡淡一笑,说道:“你满身血腥气味,照理来说,老夫是懒得理你的。”他淡淡一笑,接道:“不过你既能到此,总算与老夫有见面之缘,你且将身世来历,详细地说与老夫得知,老夫酌情处置,决不亏待于你。”

  谷寒香举起衣袖,揩拭脸上的泪痕,道:“弟子据实禀告。”

  那中年文士眉头微翘,道:“我看你是个狡黠成性的人,你自圆其说就好,不必要据实相告。”

  谷寒香闻言一怔,凝思半晌,突然伏地恸哭,道:“老人家对弟子有了先入之见,弟子就说真话,老人家也是不会相信的了。”

  她越哭越是哀楚,双肩抽动,涕泪滂沱,看来完全是个初解人事的少女,哪里还似叱咤风云,江湖上闻名丧胆的谷寒香。

  倏地,密室靠外的石壁之上,传来一阵隐约的声音,这声音似有似无,宛如人在水底所感受的一样,那声音余波荡漾,犹未竭止,跟着又是一音传来。

  中年文士眉头又是一翘,道:“这掌力颇为雄浑,发掌之人,与你是敌是友?”

  谷寒香仰面听了片刻,摇头道:“弟子分辨不出发掌之人是谁,想来是个叫酆秋的黑道巨恶,或是一个叫作庞士冲的关外人物。”

  那中年文士沉思少顷,道:“老夫想不起这两人,不过刚刚那两声响音,乃是佛门大力金钢掌所击起。”

  谷寒香未曾料到到天明大师也会赶到此处,想了一想,道:“或许是少林派下,一个法号天觉的和尚了──”

  那中年文士含笑道:“老夫已有数十年未在世上走动,对于武林人物,已经陌生得很了。”

  他那冲淡的神色之间,倏地泛现出一缕吝悯之情,接道:“你虽仇海沉沦,灵智隐晦,但念你年事尚轻,老夫破例矜恤,你先将往事述说一二,但有值得恕宥之处,老夫必然成全于你。”

  谷寒香早已被这洞中的布置,和那三妙书生的盛名,以及眼前这人清奇恬淡的气质所慑,闻言之下,不禁大喜过望,膝行数步仰起玉靥,将自己与胡柏龄结缡之后的经历,半点不漏的陈述出来。

  她泪随声下,往事不堪回首,不知讲了多久,最后仆伏在地,重又痛哭起来,那中年文士则瞑目端坐,面色肃穆,彷佛老僧入定一般。

  正当她杜鹃泣血,子归夜啼,泪尽而继之以血的时候,那石壁之上,重又响起了回荡之音,一声接着一声,声声不断,石壁传音,好似远山之外,随风飘来的暮鼓晨钟,声音虽然隐约,却是叩人心扉,发人深省。

  那中年文士倏地双目一张,眉头微翘,道:“这是斧钺伐石之声,想来只有那个被你夺了神志的酆秋,才会做出这等傻事。”

  谷寒香俯首无语,显然,此时此地,她对自己过往的那种霹雳手段,也开始感到惶恐了。

  那中年文士突然将手一伸,轻抚她的头顶,道:“左面壁上有一座小门,里面有饮食之物,你小憩片刻,我就开始传你的功夫。”

  谷寒香惊喜不胜,美目大睁,欢声道:“多谢师父──”

  那中年文士莞尔一笑,道:“老夫无福收纳弟子,你也无福列入老夫的门墙,去吧,你宗旨在于报仇,此来为了学艺,老夫多少总要完成你的心愿。”

  谷寒香闻言一呆,她原也是心高气傲之人,这时玉面之上,红一阵,白一阵,羞窘而又惶急,许久工夫,依旧语不成声。

  那中年文士仍然微微含笑,目光轻注她的脸上,道:“你何必着急?老夫传你武功已足,不认师徒,又有何妨?想那天明和尚也曾收你作为记名弟子,只因未曾传你武功,你又几曾认他作为师尊?”

  这几句话,不啻醍醐灌顶,当头棒喝,直讲得谷寒香羞惭欲绝,惶愧无地,重又俯下头去,半晌之后,始才讷讷说道:“少林派过于愧对亡夫,弟子报仇心切,因而忘了天明师父眷顾之恩。”

  那中年文士淡然一笑,道:“此事暂且不提,那小室中有一道灵泉,泉下有一株‘龙须宝竹’,那宝竹每隔三日,长成一截竹笋,竹笋可食,灵泉可饮,你先入内饮食,回头我就传你练气行功的法门。”

  谷寒香早已慑服在这三妙书生的雍穆气度之下,闻得吩咐,立即温顺地点了点头,起身向他手指处走去。

  那石壁之上,果然有一道小门的痕印,谷寒香用手一推,那小门应手而开。

  她走入室内,见那小室方圆丈许,靠壁之处,石地上有一块尺许大的低陷之处,其上生着一株高约三尺,翠绿欲滴的小竹,壁上有一道流泉喷出,正浇灌在那株小竹之上。

  忽听那中年文士的声音道:“那灵泉不可弄脏,龙须竹笋可以手指折下,不可触及金铁之器。”

  谷寒香俯身一看,那龙须宝竹的竹节之上,生满了长约寸许的须根,碧绿晶莹,鲜艳夺目,一眼之下,便能看出这宝竹乃是天生异种,迥异寻常。

  她蹲下身子,瞧那竹根之处,果然生有一截小小的竹笋,这竹笋才只拇指粗细,色作嫩黄,纤尘不染,悦目之极。

  本来她早已饥肠辘辘,眼看这截竹笋,更是垂涎欲滴,食欲大动,但她忽然想道:“这龙须宝竹三日长成一截竹笋,自己未来之前,三妙师父定然是以之度日,如今自己将竹笋吃掉,他将以何物果腹?”

  转念之下,不觉娇声问道:“师父,这竹笋弟子若吃了,师父却吃什么?”

  只听那中年文士在室外说道:“你不必担心,老夫是饿不死的,只要你不乱叫师父,想来老夫尚有几年好活。”

  谷寒香暗暗一笑,忖道:“倘若自己一时无法离开此地,那末就与这三妙师父轮流食用,如果这竹笋有点宝物性质,六天吃上一次,想必也不会饿死。”

  心念一决,于是取过一旁的一只玉钵,盛满泉水,走到室角将手脸洗净,然后折下那根竹笋吃下。

  那龙须竹笋不过拇指大小,一口也能吃净,味道苦涩,了无奇异之处,她吃罢之后,饮了几口冷泉,秀眉微耸,款步往室外走去。

  那中年文士依旧磊坐在墨玉蒲团之上,这时伸手向右侧一指,道:“那面有间丹室,原是老夫起居之所,你去找一身衣衫换过。”

  谷寒香娇靥一红,奔到石壁之前,重新走出室外。

  那中年文士目光一抬,见她长发披垂,穿着自己的男人衣衫,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玉面之上,那片肃煞之气一扫而尽,换了一副天真无邪的娇憨神态,不禁拊掌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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