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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說話時,又用眼狠狠的瞪著謝琴,但禁不住冉青雲連拉帶揪的就把他弄出去了。這裡,呂萬能也直皺眉,表現出他對這位十一少爺的厭惡,而此時,謝琴跟柳鶯官已經把一齣戲的詞兒都對完了,互相都驚訝對方的秦腔戲詞兒居然這樣的熟,不必再對了。趁著呂萬能進到屋裡又監督著那幾個女伶扮戲的時候,謝琴與柳鶯官就背著在那邊坐著的直打哈欠、彷彿要睏覺似的楊錦官,他們兩個人就用最低微的聲音談起閒話來:

  柳鶯官拿手彈了謝琴的腿一下,說:「你是怎麼得罪他啦?十一太子為什麼直瞪你呀?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彷彿都是向你說的?」

  謝琴皺著眉說:「我也不明白!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呢?」

  柳鶯官說:「他就是這裡輔大人輔侯爺的第十一的兒子,十一太子是外邊的人給他起的綽號。」

  謝琴問說:「輔大人怎樣有這麼些個兒子呀?」

  柳鶯官說:「因為他的太太多,所以生了六位少爺,七位小姐。他們是大排行,男女一塊兒論:大少爺現在是戶部尚書,二的小姐,跟七小姐、八小姐、十小姐,全都早就出閣了,都嫁的是外任的大官,沒在京裡。二少爺、四少爺全是武官,也在外省。六少爺、九小姐是全都得病死啦!十三小姐今年才十五歲。現在這屋裡的少爺,最小的就是剛才來到這兒的那十一太子,他簡直是個混蛋!因為他是正太太生的,他就最嬌貴。還有一位十二小姐,還沒有出閣,是六姨太太生的;媽媽雖說不得臉,她可是最得大人的喜歡。她今年十九歲啦!在這家裡很有權。你剛才看見的那個冉青雲,那是這兒的表少爺,也是十二小姐的姑爺,可是還沒成親呢!……」

  這些話,羼著一大套數目字,柳鶯官說的頭頭是道,因為她自稱:「從七歲的時候,就賣在這屋裡,如今整整的十年了。」所以她對於這屋裡的事情很是清楚;她並且一提起這裡的一些人,就彷彿使她發恨,她的眼圈兒就不由得一陣紅,要哭。

  這足見十七歲的她,在這裡度著比奴婢不如的「家伶」生活,是很受凌辱而痛苦的。

  謝琴把她的話也略略的聽明白了。他對別人都不注意,「十一太子」是個壞人,十二小姐必就是今天看見的那位嬝娜如仙的小姐,那就是冉青雲的未婚妻。而冉青雲卻實在是一個好人,是一個英俊而又勇武的少年,這人,似乎頗使他留意,而又有點傾心。

  這裡的一些人都很忙碌的,拌著戲裝,出來進去的,那楊錦官倒是跟他們直拉近乎,可是她們又都不大愛理他,尤其柳鶯官不住拿鼻子哼他,悄聲對謝琴說:「你瞧楊錦官那個樣兒,大概他還覺著自己怪不錯的哪?」所以楊錦官,因為沒什麼人理,顯得很無聊,坐在那兒又直打盹兒。直等到呂萬能又被個僕人請出去了一趟回來就說:「屋裡大人還要派你們都加演兩齣戲,指定的錦官跟琴官唱一齣穆柯寨,然後錦官、琴官跟我們這兒的月官再合唱一齣鬧學,再換秦腔。」

  楊錦官聽了這話,才算又振起一點精神。於是他又跟琴官出了屋,在廊子上輕輕的演習著怎樣的槍來槍往,及一切的動作,預備待會兒好唱「穆柯寨」;至於「鬧學」,因為琴官沒有學過崑曲,只臨時由呂萬能教給他幾句,並指點指點,叫他到時候飾杜麗娘,那倒是一個不甚重要的腳色。

  這時前面那兩台戲,不知道情形如何?但這花園裡,台上一齣接連著一齣,由藝術不精的女伶們演著乾燥乏味的崑曲,實在叫人看著不感興趣。觀眾之中的一些貴眷們,全都談起來她們的家常,簡直沒有什麼人看台上的戲;幾位坐近的男賓,也是說官場的事,說書畫琴棋,顯示風雅,並給別人家的女眷們看。尤其是輔大人始終沒有露面,所以都更顯著沒意思了。

  待了些時,就擺上晚餐了,因為那些伶人們也都要吃飯,所以就臨時休息一會。台上是空的,但是有僕人在那裡點燈,大家都知道飯後還要接著演,「穆柯寨」這樣熱鬧的劇目,尤其是壓軸子還有這裡很多人都沒有聽過的秦腔,因此才把男女賓客們的精神漸提高起來。

  晚餐在這花園裡,就擺了十幾桌。花廳裡、走廊旁、月牙河畔,全都擺著圓桌和圓凳,舄履交錯。那些太太小姐們的嬌音笑語,有如百鳥齊鳴;她們的衣飾比天空的晚霞加倍的燦爛。她們頭上戴著的花,彷彿比這園裡盛開著的各種花卉更香;她們的丈夫和爸爸,也多半自前院聽完了戲,而來這裡用餐。有一個雄赳赳的是個提督,直誇貴華班的武戲真好。另一個似是二品文官,卻搖頭說:「那有什麼聽頭?還是昇平班的戲好,我要不為等著待會聽楊錦官的戲,我早就回去啦!」

  這些人一邊飲著陳紹酒,一邊吃著海參、魚翅、燕窩,而在誇獎楊錦官,那邊的女眷席上卻也都說:「錦官好」,雖沒聽過錦官的,也說是好,彷彿就沒有人知道謝琴的名字。自然,這時的座間一些男賓,雖沒有伍降龍在內,可是有冉青雲,他今天是很注意謝琴的,他可也沒說什麼話。

  女眷席上,獨有一位最美麗、最嬌貴的,那就是本宅的「十二小姐」。她的名字叫輔若梅,她是有著梅花一般的美麗容顏、細小身材、嬝娜如仙的一位姑娘。她正在吃飯的時候,旁邊有個丫嬛、兩名僕婦在服侍她;她用不著自己去挾菜,而她的菜也是每種單有一碟,碟子都是細瓷,雖然擺在大家的眼前,可是別人就不敢動。其實她不怎麼吃,她拿著特備的金筷子,呆呆的有點思索。聽旁的人都在誇錦官,她就把眼睛一瞪,說:「什麼錦官?我聽他這個名字就覺著討厭,依著我不讓他唱!……」

  旁人都不敢言語了,都知道她脾氣不好,跟她在一桌的,還有她的阿姨、舅母,可是都不敢惹她的脾氣。她是渾身的珠翠金珠,這也足以表示她的驕矜,她今天在驕矜之中更似有一些──又像是煩惱,也似乎是幽怨,不知是為什麼事。幽細的花香、竹香,都被柳邊的清風吹送過來;小蝴蝶雙雙的還在眼前飛呢,都似是來安慰她,哄她……又待一會,戲台上也打起鑼來,是晚戲登了場。

  人們都想見輔大人。今天這些人,竟沒有一個看見「壽星老兒」的,有的人覺著奇怪,若不是有幾台大戲排遣著,豐富的酒席吸引著,早就連坐也坐不安了。有的人卻又覺著很惆悵,因為趁著今天好日子,來巴結巴結,將來還有好處呢?直到現在還沒有見著「真佛」這多麼叫人掃興呢。

  不但戲台,連遊廊上、花廳裡,也都掛滿了紗燈,真跟過年一樣,招得蚊蟲團團的飛。丫嬛們又都拿著小扇子給太太小姐們趕蚊子;「十一太子」輔豹,卻坐在廊外的一個石頭台上,叫個小廝給他抓大腿,因為被蚊子咬得他癢癢得更發急。這時,癩子盧大、吳鐵肚也都混進花園裡來聽戲;因為天色漸漸黑了,除了燈光所照之處,是不大容易看得出誰跟誰的。

  台上的「春香鬧學」已經出了場,聽說輔大人也到花廳看戲來了;大家雖還沒有見,卻不由得立時齊都肅然,連話也不敢大聲的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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