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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第九章 雷霆发出纤歌止

  有仆妇们走过来悄声的说:“大人是在花厅里,隔着纱窗看台上的戏,那里只是两个亲随小厮,谁也不敢去见。……”

  而这时,猛霸王江苞、黑蜈蚣晁四,都站在戏台下,远处竹林外,站着几十名本宅的护院把式,还有的暗藏着家伙;飞钩伍降龙是把守住了那月亮门,冉青云突然看出了奇异,他也起座,惊疑的四下观瞧,又似在忿忿的摩拳擦掌。

  天空有椭圆形的淡月,戏台上有明朗的华灯;响亮的笛声,伴奏着轻松的戏曲。

  原本是先要演“穆柯寨”的,因为人都想看名旦杨锦官的春香,所以这出戏才提前上场。杨锦官的春香是正角,他的唱、做,都实在不错,扮相也倒还秀丽。但那小姐(谢琴)扮的更是秀丽,温柔而又娴静,压倒了台下这许多名闺。姑娘也在看,太太也在惊,都互相的说:“哎呀!那是个男戏子吗?怎样像是姑娘,不对吧?是本宅补的女戏子吧?”另一个说:“听人说,这确是男的,他是贵华班的,名字叫谢琴官……”

  这时候,莲步姗姗的十二小姐辅若梅,已经走近了戏台,旁边有两个丫嬛为她搧扇子,她的明丽的眼波,投射到台上。

  台上是两个唱旦的男伶,那本宅的女伶月官反倒戴着假胡子充那位教书的老夫子。唱了半天,杨锦官扮的顽皮丫嬛春香,虽然很认做戏,可是没什么人赞好,因为人们的视线,都被那里坐着的不大唱,也不道白,可是“仪态万方”的谢琴,给夺了去了。不多时间,就下了场,因为辅大人没给赏钱,所以别人也全都不敢开赏。

  本宅的小女伶又上了场,演的一出“闹戏儿”,是“打杠子”,这时辅若梅等人都又离远了戏台。“打杠子”演毕,就是“皮黄”的半文半武的戏“穆柯寨”,于是锣鼓齐鸣。杨锦官反串的杨宗保,白盔白甲,确实英俊;谢琴扮的是披甲持枪,满头红粉绒球,一对颤巍巍的雉尾,娉婷勇武的“女将”穆桂英,她就跟杨宗保枪对枪的打起来,并且眼对眼的钟情起来。

  杨锦官虽说是花旦,但武工颇有根底,这不足为异。但谁也想不到,一个无名的小角儿,有人说他还是初次登台的谢琴官,武工竟也这么干净利落,简直是十分的勇猛。这时,连那藏在廊子角落偷看戏的吴铁肚竟也大惊,他旁边的癞子卢大说:“哈!这小孩子有两下子呀!……”

  猛霸王江苞、黑蜈蚣晁四,也都跃跃的彷佛也要上场跟“穆桂英”去比一比武。最把眼睛瞪得大的是伍降龙,已经从月亮门那边走来了,惊讶的竟要摘他腰间的飞钩。冉青云看出来,心说:不对,这不像是戏班教出来的身手!……辅豹拍手喊说:“打得棒!……”而花厅里也跑出人说:“请大家闪开点!别挡着大人在里面看不见!”飞钩伍降龙使眼色,叫了好几个人来了,都四面八方的围住了台,但谢琴扮的穆桂英,枪法更紧,身法更繁;雉尾乱动,锦镫飞扬。伍降龙忽说一声:“捉吧!……”猛霸王跟黑蜈蚣都要向上跳,但是他们看见十二小姐又来了。

  这位小姐辅若梅只把俊眼一瞪,他们立刻都向后退步,小姐并令身旁的大丫嬛来赶走他们,说:“你们来这儿干吗?这是你们待着的地方吗?……”当时,连飞钩伍降龙都不得不暂时走开了,花厅的仆人传出了话,说是:“大人有赏钱!杨锦官十两,谢琴官五十两!……”

  台上的杨锦官、谢琴官依然在演戏,台下的人却都私相谈论起来了,都惊讶的说:“怎么谢琴官的赏比杨锦官还多?”猛霸王江苞、黑蜈蚣晁四,都彷佛显著不平,可是不敢再往台底下走去了,因为十二小姐辅若梅就在那里。那小姐是这宅里,大人之外的头一个有势力的人,没有人不怕她。她今天也很奇怪,不爱听戏的她,忽然又爱听戏起来。听说赏了锦官和琴官,她非常的喜悦。倩然的向台上笑着;但她看的可不是锦官扮的杨宗保,而却是那穆桂英。

  伍降龙在远处向江苞等人摇摇手,意思是他原来也惹不起这里的这位小姐。小姐如一喜欢,那富丽的丰姿,可就更好看。但她的未婚夫婿冉青云,却不怎么看她,也不跟她说话;跟她一样发呆的看那穆桂英。

  也许因为穆桂英的这身戏装,比台下小姐穿得还要华丽。论起模样来,谢琴比小姐是更加上两分的美;谢琴一边练着枪,一边也向台下飞了一眼。不知道他是看谁,冉青云可当时就喊起“好”来,接着又连说:“好!好!好!……”他的未婚太太不住的回头瞪他。

  一会儿“穆柯寨”演完了,这些男女宾客都回转身来,等着看锦官跟琴官下了妆给大人“谢赏”。可是很令他们失望,因为听说辅大人派人到后台去通知了,“不必谢赏”。这真是辅大人的“恩典”,他对于伶人,向不宽厚,今天怎么会这样的不但高兴,还“开恩”?这真是谢琴官所得的“殊荣”!于是大家全都明白了,辅大人喜欢的是琴官,而琴官也太侥幸了!那十一太子辅豹原想要到那扮戏房去搅扰一场,至少得拿那琴官开开心,“别叫那么个小娘儿们似的孩子太得了意!”现在可也不敢去了,因为知道了那琴官现已成了他爸爸的“宠儿”。

  台上空闲了约有十分钟,就换了“场面”呼呼儿、梆子,齐拉奏起来了,这是多数人都没听过的“秦腔”,又叫“陕西梆子”。猛霸王江苞捋着花白的大胡子,不住的傲笑。嘴里先哼哼出来秦腔的戏词,这是表示他懂,他听过;更表示他是跟随辅大人多年,早先领兵挂印,威镇秦中,那是辅大人跟他过去荣耀。现在这些人,谁也没有他跟大人的关系深。他把他刚才对谢琴的那种无端的仇恨,彷佛也忘了。这时台上的“蝴蝶杯”就出了台。

  台下有人在讲着“蝴蝶杯”的故事,因为“皮簧”里没有这出戏,所以有些个人不太明白。这出戏的内容大概是:“早先有位武艺超群的少年英雄田玉川,他遨游湖广,适遇领兵大将卢公之子,为争夺一尾人头鱼,欺侮平民,被田玉川路见不平,挥拳将他打死了。这可惹下了大祸,在众官兵缉拿之下,田玉川幸为一渔家女所救,藏于舟中,幸免于难。这一段戏在秦腔中,名曰‘打鱼藏舟’。其后田玉川逃走,又身遇卢公兵败,为贼人所追,势几被擒;幸为田玉川单人施展武艺,打败贼人,救了卢公。卢公感其德,爱其才,便将女儿许配于他,这叫作‘帅府招亲’。如今是专演招亲之后,入了洞房……”

  谢琴此刻是反串小生,头戴武生公子帽,身穿内缎绣花箭衣;腰系宽宽的绣带,在足旁垂了下来;下登一双厚底鞋,英姿焕发;脸上擦着胭脂,眉毛高挑,跟刚才不一样了。现在他才是一位美男子,少年英雄。

  他饰的是田玉川,虽然入了洞房可是觉着不对,自己虽然救过小姐的爸爸,可也打死了小姐的哥哥,如何能“成亲”呢?所以他坐在灯旁装睡,不肯进去那边的红罗帐。这时就要看饰小姐的柳莺官的表情了。柳莺官故意来撞桌子,好叫他醒;他可是假装不醒,柳莺官是又羞又着急。

  这时的表演最为“神化”,秦腔唱来也悠扬可听,把台底下的一些人看得都入迷了。尤其一些年轻的女眷,当了太太的是曾经经验过这种“洞房”的旖旎风光;未婚的小姐们,尤其是已经订了婚事的像辅若梅那样的小姐,她们更是爱看。但见红云已染上了她们的香腮;这出戏引动她们的芳心,听到了未来的甜蜜的梦。尤其,台上的柳莺官是个美貌的女伶,穿的是红绣花的裙袄;她的表情极细腻,好像谢琴就真是她的新郎。

  结果是田玉川与小姐同入罗帏帐,帐子垂下了,台下的太太们全笑了,小姐更是脸红,可没有人注意此时男宾们是什么表情。但待了一会儿,田玉川除了罗帏,向小姐们说出了:“我就是打死你哥哥的田玉川!”于是小姐又悲又气,就要绑上他;可是费力的,好容易才把他的右臂按在背后,他的左臂又伸出来;按回去左臂,他又伸出了右臂,来回的捣麻烦。饰小姐的柳莺官,又哭,又咬他,可又对他爱,演得很好;谢琴把个武艺好,而会跟他的新娘开玩笑的田玉川演得更好。

  台下的男女宾客看得正出神,连疲倦都忘了。突然这时有随身服侍辅大人的一个小厮,自那花厅中急忙的走来,还没到台根底下,就大声的喊说:“把场子收了吧!大人不许唱了!”

  他虽然只是个小厮,传出话来却跟“圣旨”一样,立刻台上正唱到紧张之处的谢琴和柳莺官,全都赶忙的跑进了后台。台下的人莫不发怔,可也都不敢打听,只有辅若梅小姐大声问:“这是为什么呀?唱得好好的忽又不许唱啦,这真是大人的主意吗?我去问问大人!”

  她忿忿的要往花厅里去,可是那小厮却说:“大人已经回房里歇息去了。传下话不许唱,还请各位亲友都赶快回家!”这句话更令一些人全都惊讶,更不敢再问,再打听。戏台上此时灯都灭了,一切声音俱无,夜渐深,园中的花影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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