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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史胖子就有點膽小,搖了搖頭說:「天也不早了!我想不如姑娘跟少奶奶就在這兒歇一夜吧!我再到街上看看孫大哥他來了沒有?咱們聚齊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西邊山嶺上,既然是有強盜,說不定女魔王是帶著那兩個老傢伙上山入夥去了。咱們人單勢孤,天又晚,不必冒這個險!」

  楊麗芳卻掏出錢來給了飯錢,她一聲也不語,向外就走。俞秀蓮只得追出來。史胖子仍有些猶豫,他那個朋友,也搖頭低聲說:「不妥呀!」但此刻楊麗芳的報仇心急,無論是誰也攔不住她,史胖子就也心一橫,說:「走吧!人家兩位堂客都不發怯,難道我倒是個尿泡?」說著便上了馬,又向他的朋友拱手,說了聲:「再會!」

  依然是由史胖子在前頭領路,離了房山縣城又往西。越走天上的雲光越紅,遠處的山和樹林卻越顯得黑,天上成群的鴉鵲飛來飛去,又噪又亂,路上的行人卻越來越少,但他們的三匹馬仍然跑得很快。又走了多時,紅雲已變黑,並墜向了山角,晚風迎面吹來,兩旁禾黍瀟瀟,路上已沒有一個行人。

  又走了一會兒,忽見前面有兩輛騾車,楊麗芳急忙將馬趕向前去。史胖子就說:「少奶奶別急!這兩輛騾車是迎著咱們的面往東來的,諸葛高不會打回頭的路!」他雖然這麼說,可是楊麗芳、俞秀蓮雙馬仍不停地向前趕。

  對面的車走得很慢,這裡的馬卻極快,少時就走到碰頭。楊麗芳喊了一聲:「停住!」其實這兩輛車的車夫,早已驚慌地把車停住了。就見兩人極為狼狽,臉上都有鞭痕,一個人的頭都被打破了,順著鼻子向下流血。前面這輛車連車簾子都被人扯去了,車裡沒有人也沒有車墊褥。後面那輛車簾子放著,裡面有微微的呻吟之聲。

  俞秀蓮就問說:「你們是從哪兒來的?是遇著強盜被人劫了嗎?」兩個車夫卻都呆呆地望著俞秀蓮,不敢說話。俞秀蓮又說:「你實說吧!放心,我們不是歹人。」

  此時楊麗芳已將馬靠到後面那輛車旁,她手挺花槍挑起了車簾,一看,車裡原來臥著一個白鬍子的老頭子,渾身的綢緞衣裳上沾著許多血和泥土,趴在車上不住地呻吟顫慄。楊麗芳便怒問道:「這人是賀頌不是?」兩個趕車的都點頭說:「不錯!這是賀老爺……」楊麗芳一聽,便忿然持槍猛向車內去扎,卻被俞秀蓮一推胳臂,槍尖兒就刺到了車窗上。

  俞秀蓮就向楊麗芳說:「住手!把量放寬一點兒!你要報仇。也先得把話問明白了。」遂向趕車的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這人是被誰傷的?」

  一個趕車的已嚇得直打哆嗦,另一個頭上流血的倒是忿忿地,就說:「我們老爺是自己找死!他做過好幾任知府,有萬貫的家財,十七八歲的小婆娘有好幾個。可是他交了個朋友叫諸葛高,又叫費伯紳,那老東西天天嚇唬他,說是有什麼女俠,要來要他的命!他就嚇得糊塗了!請了一個叫女魔王的保鏢保護著,還帶著三姨太太就跑出來了。今天由北京出來,整整走了一天。先到了三姨太太的娘家,其實住下就得啦!可是姓費的又說還得往西走,我們老爺就上了他的當。走到西邊山裡,那女魔王忽就變了臉,原來她是個強盜,把我們老爺砍了一刀,車上的包袱也全都搶去了。」

  俞秀蓮問說:「那費伯紳呢?」趕車的說:「那老賊也假裝兒求饒,可是女魔王一點兒也沒傷他,逼著我們的車往回來走。可是我回頭瞧了瞧,那費老賊跟女魔王一邊走一邊還笑著說話。分明這就是那老賊設下的圈套!他騙我們老爺跑出來,還叫我們老爺多帶些銀錢財物。半路上先把我們三姨太太拋開,走到這兒,他再遞個暗令叫女魔王一打劫,然後他們找個地方一分贓。咳!聽說我們老爺跟他還是幾十年的交情呢!」

  史胖子在旁也忿然地說:「這真不是人!」

  此時楊麗芳在後車以槍尖點住了賀頌的胸,令他供招當年害死她父母的詳細情形,她一邊忿忿地追問,一邊不住落淚。那賀頌此時傷勢極重,他呻吟著,顫慄著,就說:「冤孽!我一生的罪過就是好色,就是貪財,至於楊笑齋、倩姑,咳,那更是冤孽!那都是費伯紳替我辦的,我也沒有想到他把事情辦得那麼慘。哎呀!饒命吧!」

  楊麗芳的槍尖本要往下扎,但不知為什麼竟覺得雙腕無力,下不了手,她的眼淚直流,牙關緊咬著,但卻不能下手殺人。俞秀蓮又過來攔住她,說:「不必!他已然這麼老了,已然受了這麼重的傷,就放他去吧!」楊麗芳便收了槍,仍不住悲痛地哭泣。俞秀蓮又拉她一把,說:「我們去找費伯紳,見了那賊可絕不能饒他!」於是催馬在前,楊麗芳、史胖子便跟隨著又往西走。

  此時楊麗芳雖然未得手刃仇人賀頌,但哭泣了一陣之後,心裡便寬展了很多。她就想:無論如何,今天自己已看見了賀頌那狼狽乞命的樣子,總算是給自己的父母出了一些氣。真正的仇人、奸人、壞人,還是那費伯紳!大概那賊隱藏的地方亦離此不遠,他的性命也必在旦夕之間了。

  三匹馬此時行得更快,可是暮色漸漸低垂,路上一個人也看不見。兩旁的田禾如同一片大海,黑濤滾滾,並發出瀟瀟之聲。山更多,村舍更少,天空已現出了星光。史胖子就勒住了馬,說:「咱們別往下走了!走到哪裡才算到了呢?費伯紳藏在哪座山上咱們也不知道,就是知道,我瞧黑天半夜的也不容易去搜。不如先找個人家借宿一宵。」

  俞秀蓮也覺得對,就向楊麗芳說:「你覺得怎麼樣?我們找個地方歇一夜,明天一早再上山去搜。已然把賀頌的性命都饒了,這件事還急什麼?我擔保,絕不能叫費伯紳那老賊漏網就是了!」楊麗芳在馬上答應著,於是三匹馬就轉路緩行。

  史胖子在前帶路,一邊走一邊東瞧西望。在暮色之下,俞秀蓮跟楊麗芳只覺得四面全是一樣地陰沉,但史胖子卻能由深淺程度分辨出來,哪邊是樹林,哪邊是山,哪邊是道路,哪邊是廬舍。果然他帶的路不錯,隨著他走,便不容易踏著道旁的田禾。

  走了半天,前面忽聽得狗吠聲,俞秀蓮就向走在她前面的楊麗芳說:「到人家裡,可要小心一點兒,少說話!因為這地方太偏僻,誰知道住的都是什麼人?」他們又往前走,就有狗撲了上來。史胖子大聲地斥著狗,為的是叫村裡的人聽見。但他才一喊叫,就見有一個晃晃悠悠的紙燈籠出現了,史胖子急忙勒住了馬。

  這個燈籠很是神祕,就像是曠地裡夜間出現的鬼火一般,少時就來到了臨近。史胖子低頭一看,燈光照著個黑忽忽的、不過二尺來高的東西,細一看原來是個小孩。史胖子不由倒笑了,就問說:「小孩!你們這兒是什麼地方呀?」小孩說:「我們這兒叫狗兒堡。」

  史胖子笑著說:「好名稱!你是幹什麼的?你是這裡的店小二嗎?」小孩搖頭說:「不是,我們這兒沒有店房,我是這村裡打更的。」

  史胖子說:「你們這村子會叫你這個小孩子打更?」小孩說:「我爸爸是這村的鄉約,我打更有一年多了。這村子平靜,多年也沒鬧過一次賊,我就管打頭更,二更、三更打不打都不要緊。」

  俞秀蓮聽這孩子說話伶俐,似是早就由人給教好了的,她就又把楊麗芳的胳臂拉了一下。此時史胖子又說:「你爸爸是鄉約,這就好啦!我姓劉,是太原府的差官,現在是保護著兩位官眷到任去。現在走過了宿處,天黑了。我們都沒地方住,快叫你爸爸給我們找房子吧!」

  孩子說:「我爸爸在屋裡了,他鬧腳氣不能出來,你們去找他吧!」史胖子說:「我哪知道你爸爸在哪兒住?來,你看著狗,帶路!」他遂下了馬,跟著小孩進了村子,俞秀蓮、楊麗芳騎著馬隨之走入。

  這村子裡的樹很多,所以四周更顯得黑,統共不過十來戶人家,家家都閉著門。俞秀蓮在馬上隔著人家的短牆向裡去望,就見沒有一間屋子裡有燈光,彷彿此地除了這鬼一般的小孩、狼一樣的惡狗之外,就沒有什麼活的東西了。村外傳來可怖的嘩啦嘩啦的響聲,連續不斷,不知是風吹得楊樹葉子響,還是山泉的流淌聲。

  走了不遠就來到一座土房子前,這土房子極低,黑兀兀的像一座墳頭,裡面沒有一點兒燈光。前面那小孩一推門,提著燈籠向裡面說:「爸爸!來了人啦!一個漢子,兩個婆娘,你出來吧!他們要找你呢!」

  屋裡有人哼了一聲,就像是牛喘氣,待了半天,才走出一個人來。楊麗芳藉著那燈籠又低又暗的光一看,不由嚇了一跳。只見這人的身材足有六七尺,尤其是有那小孩子陪襯著,愈顯得他的身材高大,一個鬚髮蓬亂的大頭,凸起來的胸脯敞露著,上面有一堆黑毛。他披著一件襤褸的短褂,短褲子也很破,光著兩隻腳,簡直像是個泥塑金剛。這人直挺挺地站著,不說話,只是直著兩隻發光的眼睛瞪瞪楊麗芳,又瞪瞪俞秀蓮。

  史胖子就向俞秀蓮說:「怎麼樣?咱們就在這裡住下,還是離開這兒往下走?」俞秀蓮也不免有點兒猶豫,但那小孩子卻說:「別處可沒村子啦!你們就在這兒住下吧!你們別胡猜疑,我們全村裡全都是好人!」

  史胖子就笑著說:「好孩子!你真會說話,你要是說你就是在這村裡長大了的,沒在外面跑過,沒在山上爬過,我才不信呢!」他又向這孩子的爸爸說:「鄉約!我們既然來到這裡見著了你,咱們就是有緣,你得多照顧。我先問你,這村裡有閒房沒有?有一間就行,我可以在你這小屋裡跟你在一塊擠著。」

  這鄉約就指著說:「那邊梁家有間屋子,我給你們說說就成。」

  史胖子點頭說:「好!你就給說去吧!可是……」說話之間他就抽出了一口短刀,向大漢的毛胸間一比,大漢將身子疾忙向後一退。史胖子又奪過那孩子手中的燈籠,照照楊麗芳的長槍和俞秀蓮的雙刀,指著說:「你看見了沒有?你也不必問我們是幹什麼的,你就給我們找房子好了。一夜平安過去無事,明天早晨我們必送你銀兩。倘若有點什麼事兒,你知道不知道?你是鄉約,那可說不定咱們就要翻臉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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