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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蔡湘妹聽了這話,倒很是喜歡,就臉紅著,低頭說:「小姐,今兒我錯了!我不該!求您在老太太、老大人跟前替我請罪。我太胡塗!過幾天我腿上的傷好了,我一定登門來賠不是!」玉嬌龍說:「不要緊!只要你明白我們宅裡不是護庇著強盜,也不是倚官欺人,就是了!將來我一定求我父親,求他老人家見著鐵貝勒時給你丈夫說情,再叫你丈夫回去。」

  湘妹笑著說:「那我可真謝謝您啦!我半夜裡到您府上攪亂,真是該死……」說到這裡,便又忍不住流下眼淚。

  玉嬌龍小姐起身歇去了,兩個丫鬟也隨她走出,屋中只剩下兩個僕婦。湘妹擦淨了眼淚,又東瞧西看,覺得人家真是闊,人家大人、太太真通情理,人家小姐也太溫和,又不拿架子,而自己真是太冒昧,太該死!所以她恨不得快些離開這裡。等了一會兒,車才套好,因為她右腿痛得不能行動,就仍然由兩個僕婦攙她出門,並由一個僕婦跟車。

  這時天已四更過了,街上沒有一個行人,車子碌碌地走著,湘妹就跟那僕婦說閒話。那僕婦就說:「今天幸虧小姐起來了,她給你求了太太,太太才求了大人,沒辦你罪。要不然一定得打你一頓,押到女監裡去。你多大的膽子呀?敢半夜裡私進家宅,還敢大罵玉大人,誰敢那麼罵呀?」

  湘妹慚愧地說:「得啦,您別再提了!那時候我也是胡塗啦!」又談說了些宅裡的事兒,這僕婦又勸湘妹以後別再這麼幹了,車就到了湘妹的家門首。

  那趕車的上前一打門,就見牆頭跳上一人,手持明晃晃的鋼刀,厲聲問說:「找誰的?」趕車的嚇得哎呀了一聲,湘妹便在車裡叫著說:「你下牆來吧!是我回來啦!」劉泰保聽出是他媳婦的聲音,這才跳下牆來,說:「你跑到哪兒去啦?我睡了一覺醒來,你就沒有影兒啦!這是誰家的車?」

  蔡湘妹說:「這是玉宅的車,我受了傷啦,你快把我攙下車去!」劉泰保氣得一掄刀,說:「啊呀!玉宅把你傷了,還派了大鞍車把你送回來,倒還怪講面子的!可是我劉泰保現在連飯碗都沒有啦,還能有錢給你治傷?走吧,我再送你回去,幾時他們把你的傷治好,幾時我才能把你接回來!」

  蔡湘妹著急地說:「你別打算訛上人家,話很長,攙我進去,我再慢慢跟你說。」趕車的跟僕婦全都說:「宅裡既然叫我們給送來,您就得開門,讓她進去,要不然,我們回去也不好交代。」

  劉泰保口中還罵著,先把鋼刀扔進牆去,然後自己又跳了進去,這才把門開了。他由車上把蔡湘妹攙了下來,蔡湘妹便向送她來的那僕婦道謝。劉泰保一手關好了街門,一手攙著他媳婦,進到屋裡。看見湘妹腿上的血跡,他直氣得不住地頓腳。湘妹把手裡拿著的那支小弩箭交給她丈夫,說:「不要緊,傷不重,我跛不了!你快把刀創藥拿來,給我上上!」

  劉泰保氣得臉白,一邊取了刀創藥,一邊向湘妹詢問詳情。湘妹此時的精神倒還很好,她一邊躺下,解開褲角,露出右腿上的傷,叫劉泰保給她上藥,一邊就把剛才的事詳細說了一番。劉泰保聽著,又是暗罵,又是冷笑。

  湘妹說完了,就咳了一聲,說:「這件事兒,我辦得真是太怔了一點兒。你不知道,我聽說你受了委屈,我是多麼生氣呢!我把玉大人罵了一場,那老頭子可能平生也沒受過。玉小姐人真好,說起話來通情講理!……」

  劉泰保卻哼哼地冷笑,說:「你真比我還癡!不但白中了一箭,還受了一回騙!玉嬌龍真他媽的厲害!她明知把你夾打一頓也是無用,並且你要拚命地一嚷嚷,我要真跑到宮門一告御狀,她家中也真受不了!所以她才出來做好人,甜言蜜語,七縱七擒,為的是使你我心服,不再攪他們的亂。可是由此,更足見他們是心虛,小狐狸是誰,他們必定知情!」

  蔡湘妹聽了她丈夫這話,又不由得發怔,就說:「我可也覺著怪!我在房上,還沒看見房下有人拉弓,箭就射在我的腿上啦!」劉泰保手裡拿著那支短箭,就近了燈臺細看,就說:「這種小傢伙何必用拉弓?藏在袖口裡,一抬手就射出來了!你剛才不是說玉嬌龍有兩個丫鬟,緊緊隨著她,也都挺闊,長得也都賽過嫦娥,碰巧那兩個丫鬟之中有一個就是那小狐狸!」

  蔡湘妹回想著剛才的事,就說:「可是!我看見一個丫鬟直衝著我撇嘴。」劉泰保說:「撇嘴倒沒有什麼。不過我想,今天晚上你在她家裡這場大鬧,居然他們就能把這口氣忍下去了,可知他們必定是心裡有鬼,得完且完,不敢鬧大發啦!好啦,今天且記下你這件功勞。好在我也不幹事啦,咱們先過了這個年,你也養養傷。燈節之後,他們防範得也就懈怠了,那時咱們再慢慢訪查,尋得證據,然後我劉泰保要做一件驚天動地之事!準保叫玉正堂給我作揖,玉嬌龍登門自薦,要做我的小老婆。」

  湘妹搶過那支小箭來,就要往劉泰保的身上扎。劉泰保卻笑著說:「過年再說!你幫助我,咱們得爭這口氣!」湘妹說:「淨顧了爭氣,也不找事,難道咱們倆就喝西北風嗎?」

  劉泰保擺手說:「那不要緊,我劉泰保早先不教拳,也沒挨過餓。以後我這教拳師傅的空架子倒了,我更無論哪一行兒都能幹了!」他忿忿地說著,又到院中拾起了刀,拿回屋裡,然後關好了屋門,預備再睡。可是這時天色都已黎明了,蔡湘妹腿痛得又直呻吟,所以他也睡不著了。

  次日,劉泰保到南城,找他表兄要了一些祕製的刀創藥,回來就帶來些紙元寶、蠟臺、雞鴨魚肉等等。他又在屋門前貼上了鮮紅的春聯,在屋裡貼了一張胖娃娃的年畫。年底房子不大好找,客棧也都不收客人,所以他也不想搬家了。好在得祿還跟他很好,貝勒府的五十兩銀子賞錢,也替他領下,給他送來了。

  蔡湘妹雖然腿上有傷,可是她不大在乎;索性一點兒也不休息,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專門在屋裡做年菜,擺佛上供,倒很高興。劉泰保也說:「管他娘的!過了年再說,反正日子長著呢!他跑不了,我也死不了,早晚是得出那口氣!」如此,殘年就輕輕度過。

  到了大年初一,又是初二、初三,北京城就換了一番新氣象。家家舖子關上門板,敲鑼打鼓,人人穿新衣、戴新帽,坐著大鞍車到各處拜年。爆竹聲到處亂響著,大家彷彿都瘋狂了,酣醉了,都是那麼高興。

  此時,獨有玉正堂的宅中卻不似往年那麼火熾。玉正堂由新疆調回北京才不過數月,往年他都在外省,宅中不過住著族人和看家的僕人,可是那時倒比今年熱鬧。今年雖然有不少官員乘著車輛來此拜年,僕人也都得了不少的賞錢,可是老爺、太太、小姐,沒有一個人是高興的。正堂大人因為公事紛紜,家事煩惱,終日沒有一點兒笑容。太太是因為老爺不樂,所以她也抑鬱寡歡,而且這些日子來,時常犯她那心口痛的老病。

  小姐玉嬌龍也是時常的身體不適,而且她已有許多日沒有出門,只鎮日在深閨裡。不出門的原因第一是家庭憂煩,第二也是病,第三就是她已將髮辮改了個旗女的頭髻,換句話說,她已不是個可以隨便出去玩樂的姑娘了,而是個待嫁的少女。

  按照旗人的規矩,凡是姑娘在十三四歲時,便要留滿了髮,而一到十七八歲就要梳頭,一梳上了頭,就可以有人來提親了。這種頭與婦人的髮髻無異,只是鬢角稍微有些差別,在家中時是挽著很高的雲髻,出外會親友、赴宴會、遊玩等等,還必要戴上那黑緞子紮成的「兩板頭」。一個旗人的女子到了這時期,那就如同是一朵花苞已然開放,所等待的只是男人來摘取了。

  玉嬌龍因為奉了父母之命,不得不過了初一就換了裝束。她的心裡是很悲痛的,自知這種芳春似的少女時期已經很短,恐怕不到半年自己的親事便要規定,而未來的夫婿還多半就是那又蠢又醜的魯翰林。她著實很抑鬱,而且憤恨,但是她不敢再違背父母之命。因為她十分地後悔,她覺得父親的煩惱,母親的憂愁,以及幾個月來家中的變故,外遭無賴之辱,內有風鶴之驚,全都是由她一人所致。她想要忍屈盡孝,以贖前愆,但是她的這種心情,除她自己,是沒有第二個人能知道的。

  初一的那天,醜翰林魯君佩就來拜年了。現在是十三日了,魯君佩又來拜節。玉嬌龍知道他來了,眉頭就緊緊地皺起,她在屋中坐著,手拿著銅箸,細細地撥弄炭盆裡的灰。丫鬟繡香、吟絮在旁,一個擦著銅墨盒,一個修剪瓶中的梅花。盆裡的水仙都低著頭,默默地。那隻白貓蹲在小姐的身旁,用潔白的小爪兒撓著小姐身上戴著的繡花荷包的穗子。室中只有鐘擺聲嘀嗒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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