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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玉大人在新疆時,任過十多年赫赫的武職,那時只有女兒嬌龍隨侍。嬌龍在六歲時便能讀書寫字,那時請了一位教書的老師,是雲南的一個不第才子,名叫高雲雁。這個人真是奇才,不但經史皆通,而且能書善畫,對於兵書戰術,尤為嫻熟。玉大人曾經過幾次大戰,全是因向那高雲雁討教,才得了大勝,建了奇功。所以高雲雁不但是他家的教書先生,而且是營中的一位師爺。

  那高雲雁孤身一人,從不向人講述他的家世,平生專好遊覽山水,每三年必要出遊一次,每次須半年始歸。在五年之前,忽然高雲雁領回來一個婦人,說是他的妻子,夫妻就同住在衙門內。兩年之後,忽然高雲雁得病死了,遺下妻室,無家可歸,便也在內宅幫助做些針線活,一半是傭僕,一半是客,無論上下都呼她為「高師娘」。

  當下玉大人想著,只有這個高師娘有些可疑,但是可疑的應是她的丈夫。她本人雖是已有五十歲上下,但不貓腰,而且為人沉默寡言,規矩謹慎,四五年來終日在屋中剪裁縫紉,從未做過一件錯事。玉大人捻著鬍子細想了想,覺得自己的宅中實在是沒有什麼碧眼狐狸,而且外院的年輕僕人也全是些老僕人的子弟,沒有外人,真叫他茫然無從去尋找線索。

  此時玉太太又在旁邊進言說:「我勸大人對此事也不必動聲色,門前宅內雖應當防範,可是也不應露出形跡來。一來免得使賊人心虛,逼出來什麼歹心;二來,倘若咱們家中本來沒有什麼歹人,自己先弄得風聲鶴唳,叫外邊的人知道了,必定要恥笑!」

  玉大人點了點頭,覺得太太說的話很對,他抽了兩口水煙,便說:「明天先把君佩叫來,拿這張字帖給他看看。」玉太太笑著說:「依我看,何必叫他知道了此事又生氣?古今天下還有過翰林做賊的嗎?」玉大人說:「他的字雖寫得好,可又不是什麼有名的書家,他的筆跡落在外面的又不多,怎會這賊人把他的字摹仿得是一般不二?」玉太太也有些驚疑,但又見大人是太興奮了,遂笑著說:「我們幸虧沒把龍兒許配。給他!」

  玉太太一提到女兒的婚事,玉大人就又讚嘆說:「要說起來,魯君佩真是一位少年才子!二十四歲就中探花,入翰林院,還真是少有。自從他家老太太拒了陳中堂的小姐,就屬意在龍兒的身上。我想只要他們再來提說,咱們就答應了他,本來兩家就是老親,以後做了新親,就來往得更近了。龍兒今年也十八歲了,難道還耽誤著她嗎?」

  玉太太微微皺眉說:「龍兒她彷彿已知道了,可是我看她像是不大樂意似的,本來,魯君佩雖是個少年才子,可是長得相貌也太蠢!」玉大人臉上現出怒色來,說:「女兒的婚事豈能由她自己做主?我想把她的婚姻訂了,以後就不能叫她常出門,站在門前看踏軟繩的,那成什麼體統?」玉太太聽了也不敢多言。玉大人又抽了一袋水煙,便走往自己的臥室更衣休息去了。

  少時天將二鼓,玉宅的規矩,無論上下,除了值班守夜的人之外,一到二更天便都要熄燈休息。玉太太抽著短桿旱煙,在屋中坐著默默地思索,忽然旁邊伺候的僕婦薛媽說:「小姐來啦!」旗人家的規矩,凡是小姐、少爺、兒媳,每天晨昏必要到父母的房中請安二次。玉小姐的父親是位武將,在早先戎馬倥偬中便已免去了這項禮節,可是她一早起來晨妝甫畢和每晚臨睡之前,還必須來給母親問安行禮。

  當下玉嬌龍小姐見了母親,行禮已畢,就笑著問說:「母親!咱們家裡今天是有什麼事兒呀?高師娘要到菩薩廟去燒香,門前全都不叫她出去!」問完了話,她就像小孩兒一般,扭著頭笑著看她的母親。

  玉嬌龍烏黑的髮上戴著個珠子穿成的蝴蝶,在燈影裡不住顫動著。細條的身子上穿著件蔥心綠的緞子旗袍,上面繡著紅花,袖頭露出點兒銀鼠裡子,大襟上的第一個鈕扣上佩著一串珠子,是翠玉琢成的,垂著金穗子。兩個金耳墜也在燈下閃閃發光。這位小姐真似一條美麗而神祕的金龍一般。玉太太便把僕婦摒去,低聲把玉大人剛才所說的話向女兒重述了一番。

  玉小姐聽了並不驚訝,只是微微凝著秀麗的雙目,閉著櫻桃一般的嘴唇,納悶了一會兒,就說:「咱們家裡也沒有什麼可疑的人呀?」玉太太點頭說:「我也不信是咱們家裡藏著什麼歹人,可是,你父親拿著一張賊人寫的字帖,據說是魯君佩的筆跡。」

  玉嬌龍小姐說:「魯君佩本來就不是好人,父親偏叫他常到咱們家裡來!」玉太太嘆了一聲,就說:「咳!你怎麼這樣說話?魯家是咱們的老親,君佩又是一位少年探花,翰林院學士。」

  玉嬌龍似乎生氣地說:「那為什麼他又當賊殺人呢?」玉太太又嘆息說:「他怎能是賊?人家的家世比咱們還好!這一定是賊人故意摹仿他的筆跡。」玉嬌龍小姐哼哼地冷笑著,說:「當賊的還用得著摹仿別人的筆跡嗎?」

  玉太太皺了皺眉,又親熱地對女兒說:「我看你父親的意思是決定了,魯家若再提親,他就要答應了。據我看,魯君佩雖然相貌差些,可是才真好……」玉嬌龍小姐不待她母親把話說完,那嬌豔如花的臉色突然就變得慘白,她悲戚地搖了搖頭,眼裡便湧出了淚水。

  玉太太見女兒這般情形,她又不禁嘆了一聲,說:「事情可也不能立時就定規,你父親這兩天很是煩惱,也無心去辦理這事。你就放心吧!別淨為此事煩悶,慢慢地我想法子再勸阻你父親,現在你歇著去吧!」

  玉小姐雖然沒說話,可是悲戚之色並不稍減,她就慢慢地退身出了裡間。屋裡的僕婦持著燈燭送出來,都說:「小姐您歇著去吧!」玉小姐微微點了點頭,便輕移繡履,帶著丫鬟繡香,踏著畫廊往西邊那閨閣走去。

  這時牆外的更聲正交兩下,天黑如墨,黯然無星,似將落雪。北風吹得甚緊,將那邊僕婦手中的燈燭都刮滅了。玉嬌龍小姐回到屋內,便在燈畔坐下。此時另一個名叫吟絮的丫鬟已將床上的香衾舖好,銅盆中的木炭埋上。繡香烘暖了手,才過來替小姐摘下耳邊的墜子,摘下頭上的花朵。吟絮捧著一碗茶獻上來,細瓷的小茶碗放在個銀碟子裡,她就把茶放在那嵌玉石的紅木桌上。

  玉嬌龍小姐仍然是纖眉不展,珠淚未乾,低著頭不語。一隻雪白的長毛貓跳到小姐的身上,揚著頭「咪」的叫了一聲。玉嬌龍伸出那柔荑一般戴著金翠戒指的纖手,輕輕地撫摸著貓身上的白絨似的長毛,芳容才漸漸現出些喜悅,唇邊也露出一個淺淺的笑窩兒。吟絮、繡香就一齊笑了。這兩個俏皮丫鬟一般兒高,年歲都在十四五,穿著一樣的緞子衣裳。

  繡香就說:「小姐,您可天天的愁什麼呀?」吟絮說:「再過幾天就到年下啦,今年小姐還帶我們逛花燈去嗎?」玉嬌龍小姐說:「到時再說,我還未必活得到過年!」兩個丫鬟一聽這話,齊都咬住了下嘴唇,「吧噠噠」落下眼淚來。

  玉嬌龍反倒噗哧笑了,說:「你們替我難受什麼?我還沒哭呢。你們睡去吧!」兩個丫鬟拭拭眼淚,剛要轉身出去,忽聽外屋有人問說:「小姐歇下了嗎?」繡香趕緊打開軟簾,向外邊說:「還沒睡呢,高師娘請進來吧!」

  高師娘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婦人,身材很高,長的是一張長臉,臉上已有了些皺紋,頭髮也有許多都白了。她穿的是灰布的棉衣褲,鑲著白邊,可知是個寡婦。高師娘手裡拿著一塊紅綢面兒白綢裡子的東西,上面還繡著花兒,含笑走了進來。她把這東西拿給玉嬌龍看,問說:「這是小姐叫我做的兜肚,我看是裁長啦,應當去下一塊?」玉嬌龍把那兜肚接到手裡,略微看了看,就說:「不必去啦!高師娘你也去睡吧,我又不忙著要穿,明天再做吧!」高師娘點點頭,就拿著兜肚走了。

  這裡玉嬌龍微微笑著,用手撫摸著她的愛貓,向兩個丫鬟努了努嘴。兩個丫鬟就都退出屋去,她們把門關好,便一齊回她們的寢室睡覺去了。小姐這閨閣一共是三間房子。靠北牆有一扇木門,裡邊還有個小小的套間,那是兩個丫鬟住的地方,因為小姐好靜,晚間不願別人在她的屋裡睡。她是最討厭別人的鼾聲和囈語的。

  這三間房子是兩明一暗,外屋擺的是琴、棋、書、畫。有個很大的後窗,臨窗一張紅木桌子,那是小姐每天讀書習字之處。有時啟開後窗,冬天可以看見一片雪景,茅亭假山。春天就可以看見十多株海棠樹,並蒔著幾畦芍藥。右邊是個榆木的隔扇,上面嵌著滿月形的玻璃窗,懸著紅綢的夾軟簾。裡面還有兩扇很嚴密的屋門,這就是小姐的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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