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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待了會兒,店掌櫃進來,就向劉泰保拱手問說:「這位爺是從哪兒來的?」劉泰保操著江南的口音,說:「吾從杭州府來。」

  店掌櫃出屋之後,劉泰保就悄聲囑咐湘妹說:「你可別開口!咱們在此隱藏數日,人不知鬼不覺,看她碧眼狐狸還有什麼辦法?」湘妹見劉泰保這樣鬼鬼祟祟,就非常不高興,說:「怎麼會把你嚇成這樣呀?自己先藏在屋裡,還辦什麼案?你別管行不行?我爸爸死了,我自己會去捉賊!」

  劉泰保擺手說:「俗語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一個人去拿賊,不但賊拿不到,還得白送死。現在我不怕碧眼狐狸,卻怕她那個徒弟;那個人的武藝咱們想也想不出,寶劍斬鋼斷鐵還不算。他能夠在咱們眼前走過去,咱們大睜兩眼全看不見他!」

  蔡湘妹氣得把拳頭向炕上一擊,「鐺」的一聲正擊在了銅鑼上,她生氣地說:「我看你是叫那賊人給嚇胡塗啦!乾脆,你別管啦!」劉泰保連連擺手,說:「你先聽我幾天話,這幾天內晚上睡覺驚醒些,白天我出去替你探聽,你先別出門。因為你一個女人家,又在街上賣過那些日子的藝,差不多的人全都認識你。」湘妹便皺著眉不再言語。

  當日劉泰保連屋子也沒出,到了晚間,湘妹就說:「你帶我藏在這兒,難道你就不到府裡教拳去了嗎?」劉泰保笑著說:「府裡的事不要緊,我教拳不過是個名目,是貝勒爺賞我一碗閒飯吃。其實我自從進府門,連一套拳也沒教過,有時我一個人打拳,也沒人理我。」

  吃過晚飯,屋中點上了燈,劉泰保將兩口鋼刀預備在身旁,房門虛掩著,他就與湘妹對坐著,彼此談說閒話。二人先談些江湖雜事,後來漸漸談到二人彼此的身世。他們說話的聲音都很低微,蔡湘妹有時擦擦眼角,露出很難過的樣子,可有時又微微地笑著。劉泰保是一邊說著話。一邊注意著門,並且只要院中有人喊著找房間,他就必要推開門出去。站在背燈之處看看進來的是什麼人。蔡湘妹這時的神情也帶出些凜懼。

  二更之後,劉泰保就說:「我們得防備一下,你在屋裡,我在屋外,看看有什麼事情發生沒有,如若沒事兒,就算賊人不注意咱們了。若是有事兒,明天咱們還得搬家。你睏不睏?」蔡湘妹搖頭說:「我不睏,乾脆你在屋裡我在屋外好了,我看我的夜行功夫比你還高明一點兒。」

  劉泰保想了想,就說:「好吧!可是你帶著飛鏢,到動手時要小心些!」蔡湘妹說:「你放心,我比你強!」劉泰保笑了笑,又找出把小刀,把窗子啟開;然後又關上。他便把屋門關上,插上插關,又頂上板櫈和大椅子。蔡湘妹捶了他一下。悄聲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呀?門關得這麼嚴,可把窗子又弄得活動了,難道賊人只由門走,不會鑽窗子?」

  劉泰保擺了擺手,悄聲說:「這種房子的窗子多半是不常開的,賊人來了一定先用刀啟門。他啟門時不能沒有一點兒響聲,那時我就推開窗子伸出手去給他一刀。」蔡湘妹卻說:「不容你用刀去砍他,我早就用飛鏢打他了。」

  外面的風颳得很緊,遠處的更鑼已敲了三下。兩人輕聲說話,起先各房中還都有客人的說話聲、唱戲聲,現在全都寧靜了。劉泰保回身吹滅了燈,兩人每人手中握著一把刀,連大氣兒都不敢喘。待了半天,外面毫無動靜,蔡湘妹就悄聲說:「你是瞎疑心吧?不可能有賊人前來吧?」劉泰保啞著聲兒回答道:「賊要是不來,自然更好,可是萬一要來了呢?……」

  正說著,忽聽房上一陣瓦響,劉泰保趕緊止聲,並推了湘妹一下。他手中的刀挨近窗子,身子蹲在炕上;蔡湘妹就蹲在他的身後,一手持刀,一手摸著鏢。

  這時,房上咕碌碌的一陣亂響,湘妹就要推窗跳出屋去,劉泰保卻一手把她攔住,趴在她的耳邊悄聲說:「別慌張!這不定是怎麼回事兒呢,不像賊,天下沒有這麼笨的賊!」接著就聽「嗷!嗷!」一陣小孩子哭似的聲音,彷彿是發自房上,原來是貓兒打架。湘妹就悄聲罵道:「討厭的貓!」

  二人屏息了一會兒,房上的幾隻貓就跑到別處打架去了。風呼呼地吹著,吹得窗上的紙沙沙作響,湘妹就說:「我出去吧!」剛要啟窗出屋,忽聽隔壁的屋裡有人大聲嘶叫,聲音極為可怖,劉泰保與湘妹全都大吃一驚。接著又聽有人喚叫:「二哥!二哥!醒一醒!你是怎麼啦?」,嘶叫之聲停止了,那個人由夢中醒來,跟他的夥伴說:「我夢見我掉在井裡頭了!」接著又是笑聲和談話聲。

  湘妹又輕輕罵了聲:「討厭!」,因為隔壁屋中的客人醒了,談上了話沒完,所以湘妹也不能出屋查賊去了,她就靠牆一躺,打了個呵欠。劉泰保仍然在窗裡持刀伺伏。

  過了許多時,鄰屋中又發出了沉重的鼾聲,劉泰保就回手推了湘妹一下,說:「你可別睡!我出屋去瞧瞧。」於是他輕輕啟窗鑽了出去,掄刀飛身上房。一陣猛烈的北風幾乎將他颳倒,他四下觀看,只見黑沉沉的,星繁月暗,下面沒有一盞燈光,各房上沒有一點兒黑影,連更聲此時也全聽不見了。

  在房上站立了半天,他就漸漸地灰了心,暗想:是我太多疑了!今天我們把家搬得這麼嚴密,哪能還被賊人知道呢?正在想著,忽見有一條黑影躥上房來,劉泰保趕緊退了一步,舉起刀來。上房來的這人卻發著細聲說:「是我!」劉泰保說:「你在屋裡,我在屋外,待會兒咱們倆再換班。」湘妹卻說:「算了吧!別在這兒受窮風啦,半夜不睡覺,可瞎拿賊,哪兒來的賊?連個賊影賊屁也沒有呀!」

  劉泰保搖頭說:「你別管我,你先回屋裡去,我在這兒再站一會兒!」湘妹卻驀然把他的身子向下一推,咕咚一聲,劉泰保就摔了下去。湘妹隨之一躍而下,笑著推開了窗子,二人就鑽進屋去了。這時別的屋裡就有客人使著聲兒咳嗽。湘妹掩著嘴笑,劉泰保揉了揉胯骨,並故意驚詫地大聲說:「有賊!」湘妹笑得都接不上氣了。

  劉泰保放下刀,隨手點上燈,忽然他「哎呀」叫了一聲,湘妹也嚇了一跳,原來燈光照著桌上放著一張字柬。劉泰保雙手發顫,將字柬拿起來看。蔡湘妹也頗認識幾個字,她就趴在劉泰保的身後,發著怔,往字柬上去瞧,只見上面寫著很整齊的隸字,是:

  「昨送銀若干,諒已收到,該銀係贈二君之路費也。請二君即日離京,庶免殺身之禍!」

  劉泰保持著信柬發呆,蔡湘妹卻已提刀推窗出屋。劉泰保不放心湘妹,也趕緊提刀鑽出窗去,上了房一看,湘妹已然沒有了蹤影。劉泰保就啞著嗓子向四下叫道:「湘妹!回來吧!回來吧!」也不見有人應聲。他的心裡很著急,又不放心屋裡,便又跳下房去。他悄悄走到窗前,用刀將窗支開,看了看屋中無人,這才鑽身進去,又在屋中各處尋找了一番,卻再也沒發現什麼可疑之物。

  待了一會兒,窗子又一響,劉泰保急忙回身舉刀,見進屋來的是湘妹,他就悄聲問說:「你上哪兒去啦?」蔡湘妹氣得臉紅,說:「我追到大街上了!」劉泰保就問說:「你見了什麼沒有?」

  蔡湘妹說:「我就看見一家舖子門前蹲著兩個小叫花子。」劉泰保吃了一驚。說:「你沒上前問問嗎?」蔡湘妹說:「我持刀向兩個小乞丐逼問,小乞丐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劉泰保說:「好啦!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吧!總算這個賊的本領高強就是了!」湘妹又把那張字柬要過來看了看,就抬頭看了劉泰保一眼,說:「昨天晚上我枕邊的那些銀子,也是這個人給送來的吧?」

  劉泰保臉上不禁紅了紅,便點頭說:「對了,我一聽你說枕邊發現了銀子,我就知道是那人所為,可是我又不願意叫你害怕,所以才說是跟你鬧著玩了。我為什麼要這樣加緊防備,現在你明白了吧?我看這人的意思還不錯,他還送咱們路費,勸咱們離開京城,以免給他洩露了事情,可是……」

  蔡湘妹說:「無論如何也不能罷休,我非得給我爹娘報仇不可!」劉泰保忙擺手說:「小聲說話!」又趴在湘妹的耳邊說:「你別著急!明天我一定有辦法,無論他們的行蹤怎樣詭祕,我……」說到這裡。他又不再往下說了。隨就燈也不熄,兩人瞪著眼不睡覺,如此就挨到了次日天明。幸虧沒有什麼驚人的事情再度發生。

  湘妹因為這兩日憂傷過度,昨天又一夜未睡,所以天一亮,店房裡的人都起來了,她卻在炕上蓋好了被,睡了。劉泰保掙扎著精神,洗了洗臉就出去了。一出門,就看見店門前蹲著個小乞丐,很長的頭髮,身上披著個麻布片,手裡拿著個破瓦盆。劉泰保出了胡同往北走,那小乞丐也在後面跟著往北走,劉泰保心中就暗笑。直到前門,順著城牆往西走了不遠,回頭一看,那個小乞丐仍然在自己身後三四十步之遠的地方跟隨著。

  劉泰保倒背著手兒,仰面望著天邊的朝陽;從從容容地轉過身來,他又往東走。那小乞丐就在城根向陽之處坐下了。劉泰保來到臨近忽然變臉,過去就是一腳,將小乞丐踢得哎喲一聲躺在了地下。他一腳踏著小乞丐的前胸,罵道:「小子!你敢給賊人當探子,跟隨著你劉太爺?走!我把你送到衙門去,砍你的泥頭!」

  小乞丐叫著說:「老爺!我沒跟著你。我是要在這個城根曬曬暖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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