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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德大奶奶急得皱着眉,坐都坐不安,就叹息着说:“咳!无论是仇吧、恨吧,可是咱们的儿媳妇哪能出去杀人呢?要因此打起官司来,可怎么好呀?”

  俞秀莲急匆匆又到外院去找雷敬春,待了一会就又回来,悄声告诉杨丽芳说:“好了!已经有了办法了。我已叫雷敬春回去,让他索性去告知贺颂、费伯绅,就说当年被他们所害的杨家的后代,现在京师,正要找他们索命。他们一定要害怕,一定要逃出京城,那时雷敬春再来告诉咱们,他们是走哪一条路,咱们就追了去。等他们离开京城远点儿,地方再僻静些,我就帮助你下手!你就预备着点儿好了。你别的功夫都有富余,只是你不会骑马,到时还得坐车,这一件事可有点儿麻烦!”

  杨丽芳却擦着眼泪说:“我想马也没有什么难骑的!”俞秀莲说:“到时再说吧!反正我时时跟着你、帮助你,准保你毫无舛错!”杨丽芳说:“这件事还是不要跟别人去说。”

  俞秀莲摆手说:“不能!李慕白这几日也不知往哪里去了,铁府的人还向外打听他。刘泰保是除了与玉娇龙有关的事,他都不愿意管。孙正礼、杨健堂他们本来就知道贺颂在京,他们若愿帮助咱们,那更好!”杨丽芳就点了点头。

  少时德啸峰走进屋来,也是十分着急的样子,他说:“雷敬春已然走了,我看他是个忠厚诚实的人,他说的那些话必不虚假。贺颂、费伯绅确实可杀,我要是个飞檐走壁像史胖子那样的人,今晚就能去把他们都杀死,但咱们不是那样的人,连俞姑娘跟李慕白都已不是那样的人了!”

  俞秀莲说:“这多年来,我都讲的是明枪明刀,而且除非江湖恶霸、绿林凶贼,我绝不伤害。可是现在我为丽芳的事,说不定就许破一回戒,但也不能像玉娇龙似的,在这京城重地就胡为!”

  德啸峰顿足说:“这要是玉娇龙倒好办了,咱们不行!同时我又想,旧仇固然很深,费伯绅的毒心辣手也实在留不得,可是那贺颂已经那么老了,这些年他匿居在京城,也没听说他再做什么恶事,他对过去的罪恶,也未必不忏悔,咱们何妨就把他那条老命饶了吧?”杨丽芳听了这话,便垂泪不语。德啸峰也不能怎样劝解,只好托付了俞秀莲一番,就往前院去了。

  这里俞秀莲跟德大奶奶又向杨丽芳劝解。直到天晚,杨丽芳哭得眼睛都肿了,见了灯光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俞秀莲见她精神已十分疲惫,就想她也不至于做出什么不加考虑的事情来,自己的铺盖又都在蔡湘妹那里,所以又安慰了杨丽芳一番,与德大奶奶又悄悄地说了一些话,她就走了。她走的时候就已有九点钟了,待了一会儿,德大奶奶也就命杨丽芳回屋去睡觉了。

  德家本来还有老太太,住在跨院里吃斋念佛,有两个仆妇侍候着,一切事都不闻不问。德啸峰一个人住在书房,德大奶奶带着小儿子文杰居住里院,文雄、丽芳小夫妇二人就住在母亲的对屋。他们小夫妇俩是非常地恩爱。

  文雄多病,今年又受了一次伤,一切多亏温柔的妻子殷勤扶持。文雄是个年轻的少爷,好玩,有点任性,也没经受过困苦,这些日为妻子志欲复仇之事,他就烦恼得不得了;妻子一皱眉,一流眼泪,他的心头就一阵发紧,真比臂上的伤还要痛。今天在客厅里听了雷敬春说的那一番话,就把文雄听得头都晕了,他想不到世间还有那样阴毒狠辣的人,费伯绅的毒计真是比什么刀呀剑呀更为厉害。所以现在他回到房中,关上了门,坐在床上,还不住地发呆。

  杨丽芳打开箱子,取出来她的一件黑绸子衣裳、黑布裤子,这是她练武艺时才穿的衣裳,又剪了两条黑布蒙在白袜子上。用线缝上。旁边文雄就急急地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杨丽芳垂泪说:“这件事你别管我!我知道,为我娘家的事,使这里全都不安,尤其是那次罗小虎伤了你,我真的很难受!因为俞姑娘救了我,我在这儿做儿媳妇,三年来我一点儿委屈没有受过,原应该听话、听劝,可是……仇人就在眼前,我真是一点儿也忍耐不住。我这时就去杀他们,事情办成之后,我……反正我不能连累别人。万一没办成,出了舛错,那时你千万也不要去认我。”她哭着又说:“反正我死了,绝忘不了公婆跟你待我的好处,容我来生再报答!”

  文雄疾忙将她拉住。十分着急地说:“你不能这么性子急!你一个人去,就是你的武艺再好我也不能放心!俞姑娘在这里,她又是为这件事来的。把她抛开,不叫她帮一点儿忙,不听她一句话,她岂不要恼了吗?”

  杨丽芳哭泣得更是厉害,说:“人家本来姓俞,为杨家的事给德家惹祸,人家才犯不着,所以人家只有劝解我。但我现在既然知道了两个仇人的住处,我哪能一时一刻忍耐得下?你放心,凭我一个人,凭俞姑娘跟我义父这几年传授给我的武艺,办这件事还不能吃亏。等我把事办完了,我的心里也就痛快了,省得我永远愁眉不展,叫你也看着难受!”

  文雄就叹息着说:“可恨我的胳膊还不利便,不然,我应当同你一块儿去!”杨丽芳摇头说:“不用!你只要别声张就是了。我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你放心吧!你躺下睡一会儿我就回来了!”文雄又叹了口气,只得将他的妻子放了手。杨丽芳就疾忙将黑衣黑裤和鞋袜全都换上。文雄又说:“贺颂他们都住得很远,你怎么去呢?”

  杨丽芳站起来,由床下抽出她的一口刀,用一块包袱裹上,说:“听说贺颂是住在崇文门外,隔着一道城墙,今夜我不能去。现在我要往西直门里。去年咱们到万寿寺去烧香,不就出的是西直门吗?那地方我还认识。今夜我想先杀死费伯绅,因为他比贺颂更恶。听雷敬春说,害死我父母全是出于他的阴谋,他至今还是不做好事,我想如果把他结果了,那贺颂倒好办!”

  文雄的身子有些颤抖,连连摆手说:“你不要说了!也别再难过,鼓起勇气来把这事办了。如若不成,就赶紧回来再想法子,千万小心!谨慎!”杨丽芳在身上披了一件长衣,就出了屋。她撩起衣裳飞身上房,踏墙越脊,走到房后的一条小巷之内,才跳了下来。

  此时天黑月暗,四下无人,她出了小巷,跑过了大街,就走进了一条小巷。她疾疾地走,紧快的脚步随着迟迟的更鼓,穿过了无数的大街和胡同。虽然遇着几个夜归的人和巡街的官人,但都被她躲避过去了。走了许多时,就来到了西直门,她便顺着城根又一直往北走。她走得更快,心头更是紧张。此地十分空旷,只有东边的稀稀几家住户,西边却是很高的城垣。暗月隐在城阙之后,把城垣的影子投下来,地上愈显得黑暗。

  走了不远,就见在路东有三间房子,并没有墙垣,窗纸上并有幢幢人影,杨丽芳晓得这必是一所官厅。在官厅的右邻不远,果然有一棵黑黝黝的大树。看那飘飘拂拂的样子,大概就是那棵柳树了,柳树之后隐着个不大的门儿,一定就是费伯绅的家了。

  杨丽芳一看这情形,不由止住了脚步,她想费伯绅既是这样的机警,住屋子都要住在官厅的附近,院里还能没有防备吗?因此她极力地捺住心跳,压制下全身热血的涌流。她伏着身轻轻地走,跑过了泥土松软的车辙,就来到了那门前。她先隐藏在树后,一条条的柳丝触在她的脸上,她也一动不动。观察了一会儿,就见门关闭得很严,门前倒没有人防守。

  杨丽芳把长衣脱了,搭在树上。她走到那门前,亮出刀来,一耸身上了墙头,由墙上又爬上了瓦房。往下一看,见这是一个外院,下面的两间屋里都黑忽忽的,没有灯光。后面却有更深的院落,也是静寂无人,也没有光亮。此时就听更声响了四下,声音很真切,似就是由里院发出来的。杨丽芳蹲在屋瓦上,心里很是疑惑,暗想:莫非是错了?这也许不是费伯绅的家?若是他的家,他这里又有何剑娥、尤勇等人,为什么看不出防范得很紧呢?

  正在想着,就听更声越来越近,原来是一个行动很迟缓的人,从里院走到外院来了,手中的梆子都敲得很没力气。杨丽芳就如一只鹰似地,飕的一声由房上跳下,一把就抓住了这个打更的人。这打更的刚要喊叫,刀已横在了他的咽喉上。杨丽芳严厉地悄声说:“不准嚷!”打更的便咕咚一声跪下了。

  杨丽芳低头悄声问说:“你这里是姓费吗?”打更的哆哆嗦嗦地说:“不是!我的老爷叫诸葛高!”杨丽芳又问:“他住在哪间屋里?”

  打更的说:“他是住在里院北屋!”杨丽芳又问:“你们这里还有谁?”打更的说:“没有谁!有一位尤大爷,还有尤太太、雷大爷,他们今晚都有事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杨丽芳倒不禁吃了一惊,她赶紧把这打更的揪了起来,又悄声说:“你带着我去,慢慢地走!你若敢喊叫一声,我立时就杀死你!”打更的答应着,杨丽芳就在他身后揪着他的领子,并在他耳边厉声说:“更你照旧打!你把我带到诸葛高的房子前,我就能饶你的性命!”打更的像是很害怕,他悄悄地答应了一声,就在前面挪着脚步去走。杨丽芳在后面还逼着他敲梆子,为是免得被那费伯绅察觉出更声忽断,起了疑惑。打更人就又颤抖地把梆子敲了四下,便不敲了。

  连走了三重院落,院落里都是很深很静。走到第四重院内,只见两边厢房也很黑暗,可是北房里间的窗上却浮着淡淡的灯光。这打更的就打了一个冷战,说:“我们老爷还没睡呢!”杨丽芳把刀一扬。打更的又跪在了地下,杨丽芳就悄声威吓说:“你就在这里,不许动!也不许嚷嚷!否则我回来就杀死你!”打更的吓得直点头。

  杨丽芳直奔那有灯的屋子,先划破窗纸往里去看。就见屋内灯光黯淡之下,有一张方桌,一张木榻,榻上有被褥。被里似有人卧着,但是蒙着头,只在枕边露出一团白发。杨丽芳心说:这人原来都已这么老了!突然心中有些不忍,但转又想:“当年我父母若不是被他给害死,这时一定还在世。我父亲还是一位老员外,我母亲也不过五十来岁,我们兄妹哪能受这些年的痛苦?遭那些惨遇?”由此胸头又涌起了怒火。

  她由鬓边摘下一枝金簪去启门,不费力便将门启开了。推开了一道门缝,就进了屋。屋中桌有桌帷,床有床帷,地下着一双云履,枕畔放着一本书。可见这贼必是看了半天书,方才身疲睡去的,所以也忘了吹灯。

  杨丽芳悲愤难忍,本拟一刀就将床上的人杀死,但又想到:万一在这儿睡觉的不是费伯绅呢?我得先问明白了!她遂就一手高举起刀来,向前一跳,另一只手就去按那蒙被睡觉的人。可是她却吓了一大跳,只觉得手按之处是空空的,不像是有人在睡觉。她用手一掀被,原来里面只有两个枕头,枕边是一大团白马尾,明明这是一个埋伏,一个诡计!

  她将要撤腿走开。不料床下早伸出来一对护手钩,将她的两条腿钩住了。桌帷一撩,又钻出了一个人,手持双刀逼了过来。这人却是个妇人,三十来岁,脸上有块红痣。杨丽芳扭身抡刀去砍,妇人用刀架住,床下的人便怒声喊道:“快抛下刀!不然我的双钩一收,你的两条腿可就都断了!”杨丽芳的两条腿跳不开,身躯也不敢动,脸色吓得煞白,她只得把手中的刀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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