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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妹盘膝坐在炕头上,将腰间垂下来的白罗巾掩住一双莲钩。灯光在窗上映出她的俏影,前边留着浏海发,抓髻上的两朵玫瑰花颤颤巍巍的,她一手拿着鞋底,一手拿着针线,一起一落的,那手指就彷佛撩动着谁的春心。刘泰保笑着,也坐在炕上,离湘妹不远,他就说:

  “可是你别看不起我。我刘二虽然是个混混,可是在京城也有些名头,顺天府、都察院、提督衙门,连上带下没有一个不认识我的,由都察御史、提督正堂、文武官员,没有一个不跟我称兄唤弟!”

  蔡湘妹嫣然一笑,说:“你就别吹啦,我早就瞧出来你不是个无来由的。今天提督衙门的那两个官人,要追住我们拿鞭子抽,你上前两三句话就把他们给拦住了,我还瞧见他们冲着你笑呢!正经,我们求你一件事……你认得玉大人吗?认得玉大人府中的大总管也行。”

  刘泰保听了,不禁觉得奇怪,遂就说:“玉大人是我的老朋友,他坐在轿子里不理我,可是我给他拜年,他亲手搀扶叫我老弟。现在九城的地面是他管着,可是没有我帮忙也不行。无论哪一省的大案贼混进了北京,我说拿就拿,说放就放;有我,流氓们不敢在街上滋事,因为他们都是我手下的;没有我,纵使他有五百班头,七千捕快。也是不中用。你打算求我办什么事,快说吧!”

  蔡湘妹默然了一会儿,就说:“也没有什么难办的事,就是我们想多挣些钱。我们父女是甘肃省的人,在家里种庄稼,本来很好,可是去年黄河发了大水,水过了房顶儿,把我娘给淹死了。我们父女幸亏是腰腿灵便,躲到树上才没被水淹死。可是水退了之后,我们的庄稼也全都完了;没得吃,没得穿,也没得住。没有法子,幸亏我爸爸还会耍点玩艺儿,又教会我踏软绳。”

  刘泰保赶紧插话问说:“你学了一年多就会踏软绳啦?”蔡湘妹说:“可不是,那还有什么难练的?只要腰腿灵便,就容易学。那不像是读书写字,得下十年的寒窗苦功夫。”刘泰保就点了点头。

  蔡湘妹又说:“我学会了这点儿能耐,就跟着我爸爸飘流四方,走过山西、陕西、河南、直隶,上半月才来到北京。我们卖艺吃饭,可是有时连饭也吃不饱。前两天在玉大人府门前卖艺,玉大人的小姐出来看了半天,她赏了我五两银子,还问我十几?我说我十六岁。她又问我的脚怎么会裹得这么小?我说是从小时裹的。我瞧玉小姐很喜欢我,我也爱玉小姐,她长得有多好呀!我就想要自卖自身,到她府里去当个丫鬟!”

  刘泰保吃了一惊,赶紧笑了笑说:“踏软绳有多么自由,山南海北随意去。给人家当丫鬟,那可苦极了,真比牛马还不如。你别看她们穿的衣裳好,可没有你舒服!”

  蔡湘妹摇摇头,显出感伤的样子,说:“不!我可愿意穿好衣裳,住那高楼大厦,这么受一辈子穷,我真不愿意!再说我跟着我爸爸,也是个累赘,要没有我,我爸爸早就投营效力去了,现在也许都做了武官。所以我想托个人,叫我卖身到玉大人的府里去,顶好是叫我去伺候那位玉小姐。这事先别跟我爸爸去说,等事情办到了,他一定也就愿意了,他放心了我,就可以自奔前程去了!”

  刘泰保听了,略略发怔,他想了一会儿,就点头笑着说:“这件事容易办,要到玉宅里当个丫鬟,我一句话就行。可是你别忙,等一半天我见着正堂大人跟他去说,叫他把你收到宅里。虽然使用着,可别当奴仆看待,一定行!”蔡湘妹笑了笑说:“那敢则好!那我可就跳出来啦!这样走一辈子江湖,跟我爸爸卖一辈子艺,怎是个下场头呢!”

  刘泰保又笑着说:“其实你要急着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也不必要去当丫鬟。你看我今年才三十二,也不算老,我家里也没有媳妇,可以跟你爸爸说,叫你嫁给我,吃喝穿戴管保比在玉宅当丫鬟都好。”

  蔡湘妹却拿起那只小鞋底打了刘泰保的脑门一下,脸通红着,笑说:“你不是好人!你要存着这个心,你就快走吧!”刘泰保笑着说:“我说的也是实话,难道你去当一辈子丫鬟,就不想嫁人啦?”

  蔡湘妹娇媚地笑着,摇头说:“我不想那事,我还小呢……”说着,把眼睛抬起来又掠了刘泰保一下,就羞涩地说:“这时要叫我做新媳妇,我爸爸一定要生气,可是我要是说到玉宅去做丫鬟,他能愿意。你等着,我在玉宅住个一年半载之后,那时你再接我出来。”

  刘泰保说:“我跟玉正堂是朋友,要由他宅中接出个丫鬟来,至多了也就做我的妾,要做正太太可就太丢我的人啦!”

  蔡湘妹说:“什么妾不妾,我倒不在乎,得啦!你就快走吧!一会儿我爸爸就许回来,他要瞧见我跟你说话,一定得打死我。你快走吧!快点儿给我去办。明天晚上来时,记住了,拍一下巴掌我就听见啦,别在门儿口唱戏。快走!快走!明天见!”刘泰保还笑着不想走开,湘妹就下了炕,用双手推他,一边儿推一边儿娇笑。刘泰保又向炕上的那只木头箱子盯了一眼,就笑着,被推出了屋去。

  湘妹在屋里,一手推着门,又向外面悄悄地娇声说:“记住了!快去给我办!能叫我在玉宅里住半年就行,出来,我就是你的人!”

  一阵风吹来,刘泰保觉得脑后砖头打的那个地方还很痛,他就冷冷地笑着,向屋里说:“好吧!我走啦,明天我还来。我还想给你打两件首饰,因为你到玉宅去做丫鬟,也跟出一回阁差不多;也得有几件妆奁,不然旁的丫鬟可就瞧不起了!”

  屋里没有言语,门关上了,窗上的灯光又映出了蔡湘妹的俏影;玫瑰花儿颤动着,并有嗤嗤的发出轻微的衲鞋底拉线之声。刘泰保又不由一阵销魂,但他转身就走;小心地开了荆扉,走出门去。却见湖边的寒风甚紧,天色漆黑,星星一颗颗的在天空跳跃。酒意已失,刚才被湘妹弄的那阵昏头昏脑的劲儿也过去了。

  他此时身上就是有些冷。但头脑却非常地清楚。往东走着,就想:“可怕!蔡湘妹要想到玉宅去做丫鬟,她不定是怀着什么心;小者她是想偷盗玉宅的什么宝贵东西,大者就许于玉正堂大有不利。那丫头绝不是平常的人,她要不是瞧着我今天跟衙门里的那两个人说话,她也不能跟我调情。总之,她一定是另有贪图,打算耍我这傻大脑袋,好!明天咱俩再说!”他一边想,一边走。

  这时天色才不过二鼓,大街上的买卖还有几家尚未关门上板。回到安定门内,见贝勒府的大门已然关闭了,门前很黑,刘泰保将要上前去打门,忽然看见左边的大石头块子的后边,有个很矮的黑忽忽的人影。他就像个鹞子似地一耸身跳了过去,把那人抓住。原来是个要饭的小孩儿,手里还抱着个火盆,火盆啪的一声掉在地下摔了个粉碎。那小乞丐忙叫了声:“爷爷!”

  刘泰保骂道:“你这小子!黑忽忽的跑到这儿来蹲着,是存着什么心呀?”小乞丐说:“是酒馆的一位大爷叫我给贝勒爷送一封信!”

  刘泰保惊讶着说:“什么?信?拿来先给我看!”他由小乞丐的手中接过来一个小小信封,可是这时四边没有灯,地下的两块碎炭也都快灭了,也看不清楚信上写的是什么。刘泰保就赶紧又问说:“是什么人叫你给送来的?”

  小乞丐说:“是一位年轻的大爷。他在酒馆里喝酒,我在酒馆外要饭,他出来就把我揪到一边,叫我送这封信,给了我一块银子。可是我来到这儿,府门就关上了!”

  刘泰保说:“哈!送一封信就给一块银子,你这小子倒真发了大财。快告诉我,叫你送信的那个人走了没有?”小乞丐说:“给了我银子跟信,他就往南去了。”刘泰保问说:“那人是穿什么衣裳?”小乞丐说:“穿黑衣裳。”

  刘泰保又问:“戴什么帽子?”小乞丐说:“戴黑皮帽子。”

  刘泰保再问:“身材有多么高?说话是哪省的口音?”小乞丐说:“身材不矮,说本地话。”

  刘泰保一怔,又问:“是瘦是胖?脸儿是黑是白?”小乞丐说:“不瘦不胖,脸儿也不黑不白。”刘泰保便抬脚骂道:“快滚开!”小乞丐在地下滚了一个滚,就跑了。

  刘泰保把信揣在怀里,就上前打门。打了半天,府门还是没开,旁边的车门却响了。刘泰保赶紧走到车门前,就见里边开门的是本府的两个仆役,提着一只大灯笼,身后还有四个官人,有人提了一只大灯笼,官人抽出腰刀来怒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半夜里敢来叩打府门?拿下!”就有本府的仆人说:“这是本府的教拳师傅。”遂又问说:“刘爷!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你不知道这两天府里紧吗?玉大人现在还在这里呢!”

  刘泰保微笑着说:“我不知道,我出去跟朋友谈了会子闲天,没想到就忘了时候了。麻烦众位,对不起!”四个官人的声音也都改为缓和了,有一个就说:“这几天府里既有事,你还是晚上少出门!”刘泰保连声答应说:“以后再也不出去了。”

  当下他进了车门,门就随之“咣当”一声关上了。出了车房就是马圈,见今天圈里的马匹特别地多,刘泰保就知道,玉正堂来了,一定是带了不少的官人。他心说:这叫做“贼走了关门”,有什么用?还不如我一朵莲花,头一天就探出了线索;在蔡湘妹那里入进了腿。如今又得来这一封信,一定也与昨天那件事有关。

  刘泰保走进了小屋内,正好李长寿没在屋,灯很亮,火也很暖,他就先将屋门关上,然后掏出那封信来。就见封皮上写着“呈交贝勒铁公”,是方头方脑儿的隶体字。拆开信一看,原来信笺只有半张,是很贵重的“朱丝栏”信笺,字也是十分整齐的隶体,写着:

  “字呈铁公:宝剑为鄙人取去,暂借一用,约五年后,必可璧还。今闻爵座不欲深究,感戴至极,鄙人本为……”

  以下的半张彷佛已经写好,觉得不妥,又给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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