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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一朵莲花初会玉娇龙 半封书信巧换青冥剑

  《剑气珠光》以李慕白赠剑于铁小贝勒,杨小姑娘许配于德啸峰之长子文雄,李慕白偕俞秀莲同往九华山研习点穴法而结束全书。

  岁月如流,转瞬又是三年多。此时杨小姑娘已与文雄成婚,她放了足,换了旗装,实地做起德家的少奶奶了。这个瘦长脸儿、纤眉秀目的小媳妇,性极活泼,虽然她遭受了祖父被杀,胞兄惨死,姊姊远嫁的种种痛苦,但她流泪时是流泪,高兴时还是高兴,时常跳跳跃跃的,不像是个新媳妇。好在德大奶奶是个极爽快的人,把儿媳也当作亲女儿一般看待,从没有过一点儿苛责。

  这时延庆的著名镖头神枪杨健堂已来到北京。他在前门煤市街开了一家“全兴”镖店,带着几个徒弟就住在北京,做买卖还在其次,主要的还是为保护他的老友德啸峰。

  德啸峰此时虽然仍是在家闲居,但心中总怕那张玉瑾、苗振山之党羽前来寻衅复仇;所以除了自己不敢把铁沙掌的功夫搁下之外,也叫儿子们别把早先俞秀莲传授的刀法忘记了,并且请杨健堂每三日来一趟,就在早先俞秀莲居住的那所宅院内,教授儿子和儿媳枪法。

  杨健堂的枪法虽不敢称“海内第一”,可也罕有敌手,有名的银枪将军邱广超的枪法就是他所传授出来的。他使的枪是真正的“梨花枪”,这枪法又名曰“杨家枪”。宋朝有位名将李全,号称“李铁枪”,李全的妻子杨氏,枪法尤精,收徙甚众。所以梨花枪虽然变化莫测,为古代冲锋陷阵之利器,但是实在是一种“女枪”,即柔弱女子也可以学它。

  枪法既是杨家的,杨健堂又姓杨,德少奶奶也姓杨,而且又拜了杨健堂为义父,所以杨健堂就非常高兴地认真传授。不到半年,杨小姑娘就已技艺大进。至于她的丈夫文雄,却因身体柔弱,而且性子喜文不喜武,所以反倒落在她的后头。

  这天,是初冬十月的天气,北京气候已经甚寒。杨健堂仍然穿着蓝布单裤褂,他双手执枪,舞的是“梨花摆头”。他向杨小姑娘、文雄二人说:“快看!这梨花摆头所为的是护身,为的是拨开敌人的兵器,你们看!”杨小姑娘注目去看,看不见枪杆摇动,只见枪头银光闪闪,真如同片片梨花。杨健堂又变幻枪法,练得是:

  “拨草寻蛇法无差,灵猫捕鼠破法佳。封札沉绞将彼赚,提挪枪法现双花。诈败回身金蟾落……”枪影翻飞,风声飕飕地响。

  正练到这里,忽听有人拍手笑道:“真高!好个神枪杨健堂,亚赛当年王彦章!”杨健堂收住枪,笑道:“你又来了?”杨小姑娘和文雄也齐都过来,向这人招呼道:“刘二叔,您吃过饭了吗?”这人连连地弯腰,笑着说:“才用过!少爷跟少奶奶练武吧,别叫我给搅了!”

  这个人年有三十来岁,身材短小,可是肩膀很宽,腰腿很结实;他穿的是青缎小袷袄,青绸单裤,外罩着一件青缎大棉袄。钮子不扣,腰间却系着一条青色绣白花儿的绸巾,腰裹紧紧的,领子可是敞开着。头上一条辫子,梳得松松的,白净脸,三角眼,小鼻子,脸上永远有笑容。这人是近一二年来京城有名的英雄,姓刘名泰保,外号人称“一朵莲花”。

  他是杨健堂的表弟,延庆人,早先也跟他表兄学过梨花枪,也保过三天半的镖。可是他生性嗜嫖好赌,走入下流,还时常偷杨健堂的钱,便被杨健堂给赶走了。他走后足有十多年,杨健堂也不知他的生死,简直就把他给忘了。

  可是去年春间他忽然出现于北京城,先拜访德啸峰,后来又谒见邱广超,自称是“特意到北京来找李慕白比比武艺”。因为李慕白没在北京,也没人理他,他就流浪在街头,事事与人寻殴觅斗。后来被杨健堂发现了,便把他叫到镖店里。因见他在外飘流了十多年,竟学了一身好武艺,便要叫他做个镖头。他可不愿意干,依然在街上胡混。

  有一天,大概他是故意的,在街上单身独打十多个无赖汉,冲撞了铁小贝勒的轿子。铁小贝勒见他武艺甚好,就把他带回府内。一问,知道他是神枪杨健堂的表弟,是为会李慕白才来到北京;便笑了笑,留他在府中做教拳师傅。其实现在铁小贝勒已成了朝中显要,不再舞剑抡枪玩鹰弄马了。

  刘泰保也无事可做,每月又关三两银子,他就把自己打扮得阔阔的;整天茶寮酒馆去闲谈,打不平,管闲事。所以来京不足二年,京城已无人不知“一朵莲花”之名!

  他是每逢三、六、九,就来此看看他的表兄教武,如今又来到了,杨健堂就说:“要看可以,可是只许站在一边,不许多说话!”刘泰保就笑着。文雄跟杨小姑娘也都笑得闭不上嘴;因为他们都觉得刘泰保这个人很是滑稽,只要是他一来了,就能叫大家开心。当时杨健堂正颜厉色,好像没瞧见他似的,又抖了两套枪法。一朵莲花刘泰保在旁边还不住地说:“好!好!真高!”杨健堂收住枪式,叫文雄夫妇去练。

  文雄和杨小姑娘齐都低头笑着,彷佛无力再举起枪来。杨健堂就拿枪杆子顶着刘泰保的后腰,说:“走!走!你这猴儿脑袋在这里,他们都练不下去!走!”刘泰保笑着说:“我不说话就是了!难道还不许我在旁边看着吗?真不讲理!”后腰有枪杆顶着,他不得不走;不料才走到门前,他还没迈出门坎,忽见有几位妇女正要进这院里来。

  杨健堂立时把枪撤回,不能再顶他了。刘泰保也吓得赶紧退步,躲到远远的墙根下。文雄和杨小姑娘正笑得肚肠子都要断了,忽然他们也立时肃然正色,放下枪,规规矩矩地站着。原来第一个进来的旗装的中年妇人,正是德啸峰之妻德大奶奶,随进来的是一位年轻小姐,身后带着两个穿得极为整齐的仆妇。杨健堂照例地是向德大奶奶深深一揖,德大奶奶也请了个“旗礼”蹲儿安,然后指指身后,说:“这是玉大人府里的三姑娘,现在是要瞧瞧我儿媳妇练枪。”

  此时靠墙根儿站着的刘泰保一听这话,他就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心说:爷爷!我今天可真遇见贵客啦,原来这是玉大人的小姐!玉大人是新任的九门提督正堂,多显赫的官呀!……当下一朵莲花就斜着他的三角眼向那位小姐窥了一下,他更觉得找个墙窟窿躲躲才好,因为这位小姐简直是个“月里嫦娥”。

  她年约十六七岁,细高而窈窕的身儿,身披雪青色的大斗篷,也不知道是什么缎的面儿,只觉得灿烂耀眼,大概是银鼠里儿,里面是大红色的绣花旗袍。小脚天足,穿的是厚底的,旗人姑娘穿有那种平金刺锦,上面还带着闪闪的小玻璃镜儿的鞋;头上大概是梳着辫子,辫子当然是藏在斗篷里,只露着黑亮亮的鬓云。鬓边还覆着一枝红绒做成的凤凰,凤凰的嘴里衔着一串亮晶晶的小珍珠。

  这位小姐的容貌似更比衣饰艳丽,是瓜子脸儿,高鼻梁,大眼睛,清秀的两道眉。这种雍容华艳,无法可譬,只可譬作为花中的牡丹,可是牡丹也没有她秀丽;又可譬作为禽中的彩凤,可是凤凰没人看见过,也一定没有她这样富贵雍容;又如江天秋月,泰岱春云……总之是无法可譬。刘泰保的心里只想到了嫦娥,可是他也不敢再看这位嫦娥一眼。

  此时杨健堂拘拘谨谨地,到一旁穿上了长衣裳,扣齐了钮扣。文雄和杨小姑娘全都过来,向这位贵小姐长跪请安,都连眼皮儿也不敢抬。德大奶奶就向她的儿媳说:“你三姑姑听说你在这儿练枪,觉得很新鲜,要叫我带她来看看。你就练几手儿熟的,请三姑姑看看吧!”又向那位贵小姐笑着说:“请三妹妹到屋中坐,隔着玻璃瞧您的侄媳妇练就是了。外边太冷!”

  那位贵小姐却摇了摇头,微笑着说:“不必到屋里去。我不冷,我站远着点儿瞧着就是啦!”她向后退了几步,并由一个仆妇的手中接过来一个金手炉,她就暖着手,掩着斗篷,并斜瞧了刘泰保一眼。刘泰保窘得真恨不得越墙而逃,心说:我是什么样子,怎能见这么阔的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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