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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韩铁芳又急忙跑回店中,也匆匆地去备马,柜房里就有人说:“是谁在院子里?”

  韩铁芳也不言语,又赶忙走进了屋,慌慌张张地把包裹背在身后,挟着宝剑,拿着皮鞭,出了屋,店家已上灯了,柜房里三四个人都诧异着,说:“院子里是谁?”

  韩铁芳要走,却又顿住脚,摸出那位侠客给他的那块银子,掷在屋中炕上,急忙就跑了去车马,临出店时才大声说:“我们都走啦!你们快来关门吧!店饭钱都给你们留在屋……里了!”出了门,他才把这句话说完。

  他已骑上了乌烟豹,加紧挥鞭,飞也似的向西而去,瞬息之间出了镇街,又一会,就走出了十余里地,再片时过了一道山,又走约二十里便见星光已称,银月西落,凉风吹动了遍野的禾麦,东方极天之处,云作淡胭脂色,再走,鸟鹊从远林飞起,纷落于田野之间,而青色的天幕已然拉展开了,村里鸡鸭,田径中已有荷锄的人行走了。

  朝阳的金针刺破了晨雾,出色又发黄了,右侧的大河又如一个睡起来的莽汉,在开始伸懒腰。他的马稍稍迟缓了些,人渐渐喘息,四周遍野,在数十里之内,竟没有一条马影。只有他座下的乌烟豹如才从河里走出来似的,出了一身冰似的湿汗,面前隐隐看见了一座关隘,如在雾襄。他怅然地再往前走,直到太阳高升,天气渐渐熬了,路上往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时候已然不早了,他的马才走到了潼关。

  潼关是天下的险要之地,他见这座雄关,叠垛重楼,建筑在高高的山岭之上,形势极为雄壮。黄河自北而来,至此折向东流,那拐角之处排列着许多桅杆,有的船已挂起帆来正向河心行驶,韩铁芳晓得那里必定是风陵古渡。他见往来的人很多,不愿有人认识自己,便策马爬上山顶,进关去了。

  关里原来就是潼关县,追里是属于秦省管辖,城中的买卖很多,车马辐辕,人烟极为稠密,韩铁芳就下了坐骑车马走去。包里也摘下来放在马鞍后,宝剑连销也挂在鞍旁,他此时觉得饿了。街上有不少卖吃食的,但他觉得这里有其么老君牛、仙人剑等等的都是戴阎王的一伙,所以他不愿在此多留,以免惹出无谓的争斗。他忍饿,不顾疲倦,就一直出了西门,西门之外就是山,山上一层一层剜着土洞,都住着人家,如蜂窝似的。西关里的买卖也很多,车马倒不太拥挤,他就上了马挥鞭走去。

  这时他算是来到关中平原之上了,纵目一看,田禾无边,沿着大道,槐柳稀稀,风景至为优美,而在南边有一脉高山,峰顶重叠连绵,直插入天空、云际,而且这一脉山全是青色的,真像用笔蘸花青抹出来的一样,与自己这些日所见的那些黄色高山迥然不同,心想:这一定是太华了。又晓得华山上有甚么铁棍杨彪,还有一百多名喽啰,所以他越发地加鞭紧走。阳光照在头上,如火烘着一般,天气很热,他全身都觉着汗出涔涔,尤其右臂,虽然箭伤已痊愈了七八分,然而禁不住挥了半夜的鞭子,此时觉得非常疼痛,越走觉着地越旷,天越热,马也简直喘吁吁地跑不动了。

  对面一连走过去四五帮客商,都有保镖的人随行,于此可见关中民风强悍,前面路途的不靖。他又回头看去,只见身后远远之处也来了几匹马,他不由得惊异,随走随扭头,他的马慢,人家马却快,少时那几匹马就赶上了他,他看着马上的几个人,都是强壮的少年,都是短打扮,骑着健壮的马,有的还斜戴着大革帽身边马旁皆有兵刃。这几个人一路谈谈笑笑,有一个还唱着秦腔:“你把我宝钏下眼观,我的父在朝为官宦……”边唱边走,几个人都并没有怎么注意他。

  韩铁芳于是放下了心,让这几匹马走过去,他再缓缓地策着马,又走约三里,就进了一个市镇,这市镇此昨夜离开的那处市镇还小,只路北有一家店房带卖饭,店旁边是一座庙,是甚么庙可也不得而知,店就是在庙墙的西边,进了一条胡同才能找到,店幌子却是挂在临街上。

  他下了马,牵着马进了胡同,走了很深才看见了店房,向外开着的两间房子门窗全都敞开着,可以看见里面有一只热气腾腾的大锅,里边坐着不少的人。他见门前有桩子,就将马系上,隔着窗先跟店家要了一个布掸子,前前后后的抽他身上的土,身上的土可真多,抽了半天还觉得没有完全抽落;忽然掸子无意的向后一轮,觉得触到甚么物件上,他急忙回头看,就见身后有一个人将他手中的掸子用力夺了过去,向他的臂上就重重的抽了一下,骂道:“掸子胡抡,也不留神后头有人?妈的,你老子就教给你这个掸法吗?妈的哪儿赶来的你这兔崽子,龟孙子。”

  韩铁芳不由大怒,转身说:“你怎么口出不逊?我并没有看见你,误碰了你一下,你怎么就讲骂讲打?”说出话来却又吃了一惊,因为看出这个人就是自己刚才在路上遇见的唱秦腔的那个,心中忽然明白了,这个人原是成心来寻觉,就暗自计算着自己倒是跟他斗不斗。

  此时窗中有四五个大汉全都站起身来,都瞪着大眼睛往外看,有的拂袖头,还有的抽出亮晃晃的尖刀。这个拿着子的人却冷冷的一笑,脚步站定,以掌拍胸,说:“你来吧!冲着大爷吧!斗一斗!叫你认识认识关中的朋友,你小子敢吗?”

  韩铁芳却将气忍了又忍,心中说:那位侠客临行时谆谆嘱咐我,少斗气,多谨慎,我不可不遵从他的话,遂就勉强抑制下这口怒气,就说:“我是来此用饭,用毕饭好往下走路,谁有闲工夫跟你们呕气?”这个人却拿膀子往前撞了一撞,韩铁芳往后退了一步,这个人赶上一步又用脚来踢。韩铁芳再向后退一步,脸上可发出一层紫色,这个人也将步止住了,把眼睛又向他狠瞪了大半天,便骂了声:“兔恙子!”撇撇嘴,提着掸子回身就走。那窗里的几个人却一齐哈哈大笑。

  韩铁方大怒,恨不得赶上两步向那个人的屁股后头端一脚,索性打!然而却又极力将自己的怒气忍住。不过这个亏到底是不能服的,不能叫他们轻视自己。遂就将衣襟又往起来整整腰带束紧,袖头挽得高高的,霍然一声,寒光出了销,他就直走进屋里来。

  屋内一些喝茶吃饭的人,全都惊得立了起来,那几个汉子一齐掣出了尺许长的尖刀,有的且秒起了板凳。韩铁芳却瞪着眼睛说:“你不要瞎慌张,我出来是走路是办事,并非想与谁打架寻殴,何况我最不愿与江湖上的狐鼠之辈争强斗胜!刚才的事不必提了,也许是彼此都有错处,但现在我在这里用饭,谁要是看不起我,谁要因我是个外乡人,要想欺生,那就来领略领略我的宝剑!”说着,他将剑向桌上用力一拍,“吧”的一声巨响,桌上的两碗茶全都震倒了,流了满桌。

  韩铁芳本想一定有人要发言不服,那么没有法子,只好就斗!但是他张目环顾,见两间屋里的人无不变色,而那几个又都彼此耍着鬼脸,现出一种怯懦的神气,虽然都撇嘴冷笑,可是都不敢发声。

  韩铁芳的胸中出了一口气,就拉了凳子坐下,宝剑放在眼前,他就和气地叫着说:“店家!店家!”

  店家答应了一声,手里拿着抹布过来,擦桌子,惊慌的看着他的脸。旁边本来有两个喝茶的,此时已都躲开了。韩铁芳就独自占着一张桌子,昂然地坐着。但声音却很缓和地说,“给我一碗面,称四两锅饼也就行了。不喝酒,快一点来,吃完我还要走路。”店家恭谨地答应了一声,那边却有个人撇着嘴冷笑说:“妈的!快些走吧!来此唬谁!以为老子没见过宝剑,妈的!等到了赤水镇的西边咱们再算账!”

  韩铁芳手抄宝剑忿然立起,却见那人,就是刚才夺了掸子打他的人,圆睁睁的两只眼瞪了他一下,就走进通着后院的一个小门里去了。却有另一个人走过来,向韩铁芳摆手说:“不必,不必,出门在外都是朋友,话不投机,彼此少说。天太热,打架既费力气又流汗,动刀就得出血惹官司,都合不着,请问朋友你贵姓高名,贵处是哪里?想往何处行走?”

  韩铁芳注意看了一看这个人,见年约四十上下,紫面膛,两眼发着一种贼光,胸前的钮扣一个也没有系,露出他的坚硬的肋骨,可见是个“练家子”,而右肋上又有一块疮疤,不是刀痕,便是剑迹,更可证明这人是在江湖上扑跌滚斗过的人。韩铁芳心想,既然在灵宝时人家都知道我的来历了,到了这儿又何必再隐瞒!于是就说:“我姓韩,如今是想往祁连山去!”

  这人说:“路真不近,老兄你往西可有朋友吗?如若没有,我可以告诉你几个,以便到时有个关照,江湖人见了面就都是朋友。”

  韩铁芳摇头说:“不用!我是往西办事,我不是要打江湖。”

  这人哈哈地笑着说:“江湖可也没有打来的!要讲打么?……”他渐渐地变了脸。

  韩铁芳并不言语,直挺着腰坐下,剑握在手,只要他用力一推,身旁的这个人就许腰断两截,而这个人却没再向他说甚么话。旁边有两个人过来,把这人拉走了,都进了后院。那后院就是店房,另有个大门就在这面铺的斜对面开着,可以出入车辆跟驿马,黄土的墙下胡乱地写着店名跟画的甚么兰芝、葫芦、长寿字。韩铁芳放下宝剑,先把伙计送过来的茶喝了一碗。

  这里的茶是发黑色的,味道很苦,锅饼也烙得比别处的硬。桌上放着一个醋壶,一小碟细盐,还有一小碟辣椒,他就先拿了锅饼蘸着盐吃。而这时那几个人就从店门里各牵着马走出来了,一齐扳鞍上马,一齐扭着脸向韩铁芳怒视,那个圆眼睛的东西是最后上了马,前面的几匹都先走了,而这个最后的人原来手中藏有一物,蓦地向韩铁芳打来,韩铁芳急忙向旁去闪,只听得“吧!哗啦哗啦”一阵乱响,那个人又狂喊了一声:“赤水再见!小子留神!”催马向胡同外跑去。

  蹄声杂乱,把尘土都扬进窗里,有一种马粪味扑着鼻子。韩铁芳已然站起身来,脸色虽然气得发紫,可是并未向外追赶。几个伙计全都惊慌着跑过去,由地下捡那橱里打下来的破碗屑,还都咳嗽叹气,嘴里捞叨着。旁边吃面的、喝茶的,也都躲避在墙角,战战兢兢。韩铁芳看地下有一只钢镖,叫伙计捡起来放在他的桌上,他接手说:“不要紧!他们打我没打着,把你们的碟碗打坏了,碎了多少由我出钱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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