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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那鸨母从屋里出来,拦截住他说:“大相公您先别走,我跟您还有几句话说!”韩铁芳就站住身。这鸨母就满面带笑,说:“大爷!我可不是催您,您既是要把我们红儿接过去,您就先订下个大概的日子,钱呢,三两五两的也行,您先拨过来一点,我就好把红儿先送到我家里去,就不叫她接客啦。”

  韩铁芳也不禁笑了一笑,说:“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并不想接她,是要她跟那范彦仁从良,明天范彦仁就来把她接出去。”

  鸨母发怔,说:“哎哟!……”

  铁芳摆手说:“你别不放心!她的身价你不是要一百五十两吗?一分一厘也不会短少你的,你就别管她跟谁了!”

  鸨母摇头说:“身价我倒是不争,由五六岁时我把她买来,到现在十几年,她给我赚的银子、争的光,也不少啦,银子我现在是决不多争。我就是得瞧见她跟个靠得住的人,我也不是贪图甚么,也不缺亲短友,就是得瞧见她跟个靠得住的人,那我就放了心啦。”

  韩铁方说:“范彦仁那个人也很好,我曾向几个认识他的人打听,都说他为人忠厚老实,而他又愿聘娶红姑娘作嫡室夫人,你们烟花中人能够给人作正太太,不是件荣耀的事吗?范彦仁虽然没多少钱,但也能养得一个老婆,我将来还要叫他们去作生意。这件事可以说是我作的媒,你就只等着拿银子,其余的事你就全都不必过问了。”

  鸨母脸色忽然发白,探着头悄声说:“既然大相公的主意这么办,我还有不喜欢的吗?可就是……那独角牛。”

  韩铁芳冷笑着摇头,说:“有我作主,你难道还怕他吗!”

  鸨母更发愁地说:“因为他早先真说过那恶话,他们甚么事情作不出来呀?”

  韩铁芳拿鞭子摇摆着说:“不要怕!无论甚么事情都有我!”说着转身而出。

  他出了这琵琶巷,那个闲汉赶紧把他的马牵过来,并笑着说:“大相公,您大喜呀!”

  韩铁芳也不理他,骑上马,拐了两个弯儿就到了大街上,街上很热闹,车来人往,但像他这样在大街上骑看马行走的人,还没有第二个,街上的人很多认识他的,很多人特意避路让他的马过去。

  他才走到了东大街,就见路南的那群雄镖店的门首站着几个穿短衣的,有靠着墙的,有把两只胳臂交插在胸前把手抱着肩膀站着的,还有的双手插着腰,都长长的一脸横肉,还狂笑,撇嘴,其中有一人身材高大,脸色黑紫,脑门子上歪长着一个核桃大的瘤子,这就是洛西一带有名的镖头,本地的恶霸,烟花巷里的魔王——独角牛。他像正在跟几个人商量甚么事情。他认识韩铁芳,但向来不说话,如今他只向韩铁芳望了一眼,没甚么表情。韩铁芳的马就走过去了,韩铁芳却在心里想主意,在马上稍微一凝神,主意就决定了。于是他紧走,一霎时就出了东门。

  这里就是东关了,有一条胡同叫作举人巷,巷里却都是一些小门户,韩铁芳来到一家门前,不了马就上前打门,从门里出来个抱孩子的中年妇人,见了韩铁芳就说:“韩大相公,您进里边坐吧。”

  韩铁芳摇头,只问说:“申师傅在家里没有?”

  妇人说:“他在家。”

  铁芳就说:“赶快请他出来。我有几句话要跟他说。”

  妇人遂抱着孩子又进到院里,就嚷嚷着说:“韩大相公找你来呀。”

  里边有男子答应了一声,急匆匆地就跑了出来,这男子有三十来岁,身体也颇为健壮,披着汗衫,拖拉着鞋,小辫盘在头顶上,见了韩铁芳就连连打躬,笑着说:“大相公!想不到今天您的大驾来此!您看我这样子,屋里也乱七八糟,我也不敢往里让您。”

  铁芳说:“我不进去,今天我来是有一件事要求申师傅帮忙。”

  姓申的挺起胸来说:“大相公有甚么事情您就只管吩咐吧。您要说求我,我可是不敢当,我拐子申飞,当年在江湖上吃了亏,八百两的镖车货物都被贼劫去,名声扫地,账主子逼命,若不是您慨然解囊,救了我那年饥荒,那时我就一定得上吊,现在我的老婆孩子,不一定成了谁的老婆孩子了。我受了您的大恩,无可报答,现在,无论甚么事,只要大相公一句吩咐,赴汤蹈火下油锅,我也去,您就说吧。”

  韩铁芳就说:“也没甚么要紧的事情,只是我叫你帮我个忙,把独角牛替我打了。”

  拐子申飞一听这话,他却发了怔,要吐舌头,赶紧又闭上嘴。韩铁芳把实话都对他说了,拐子申飞发着怔想了半天,然后一顿脚,说:“得啦!大相公既然托付了我,说不得我得跟独角牛干一干,甚么叫素日的交情,甚么叫镖行的义气,我也都不能管了。你放心吧!明天一早我一定到琵琶巷,只要独角牛他敢滋事,敢发威,我就敢请他吃拐子,可是我那双拐子……也不是减低自己的威风,真怕到时敌不过独角牛的单刀,我还得赶紧去请上几个朋友。”

  韩铁方说:“你就去吧,请得人越多越好,无论到那时那个架打得起来打不起来,我每人给一吊钱,若不幸受了伤,也由我出钱买药。只是千万别向人说出是我找你们的。”

  拐子申飞笑善说:“我知道!连我朋友我都不会跟他们讲实话,只叫他们打独角牛就是了。”

  韩铁芳又说:“明天他们若是不下手,咱们也不要找。”

  拐子申飞点头,又笑着说:“我知道!保了十年镖,走江湖,争强斗胜难道连这个小架全都不会打?大相公您就放心吧!明天您就瞧着,我一定会把事办得漂亮、干净,外带着麻利、脆快!”

  韩铁芳笑着,上马拱了拱手就走了,他在东关的街上没再遇见瘦老鸦,一直回到望山庄。

  到庄门前,夕阳已斜照进村来,映得桃花益发嫣红。他下了马,就有仆人接过去溜,他摸了摸马毛,觉得有些发湿,又见马的鼻子跟嘴,都嘘嘘地喘气,他不禁有点儿皱眉,就想!这匹雪中霞,还是自己最喜爱的马,怎么才跑了这一趟,就累成了这个样子呢?若是骑着它走江湖,仗着他去追杀仇人,或是踏雪登山,它还能够胜任吗?因此决定再牵出一匹马来试一试。

  自己一共有十匹马,以前自己是以皮毛颜色和姿式,品评马的良劣,但如今却是要以马的力气强弱来分一分了,他兴致勃勃地由通着马廊的偏门,就走进了廊里,这马廊内有马棚五间,看马的人和打更的住屋两间,院子很大,此时九匹马都正在槽边吃草,白色的、枣红色的、铁青色的,其色不一,从外表看都颇为矫健,叫铁芳颇难取舍,他自恨不是善于相马的伯乐,手扶着石头马桩,不禁的为难。

  这院里栽着的石桩一共四根,石头全有碗口租,栽在地下很深,这是几年前韩老善人亲眼瞧着叫人刻的、栽的,四根石桩像桌子腿儿似的那么列成两排,两根桩子的距离都有一丈,假若上边再盖上一块一丈见方的扁平石头,那么正好是个高腿儿的石头桌子。这四个东西怪模怪样的立着,可是因为年久啦,也就没有人觉得它怪。

  韩铁芳在此看了半天,觉着还是他的那匹“乌烟豹”强健,别看黑色的马不值钱,但雄健、高大,无论哪一匹马还是都比不上它。旁边有管马的两个人,都笑着问他,一个就说:“大相公您看!乌烟豹那家伙拿头乱顶,就许它吃,不许别个吃,这家伙一天半包料都不够,真是个大饭桶,大相公这几天也不常骑它,要叫它长了膘,可就更跑不动呀!”

  韩铁方刚要叫人把乌烟豹牵出去,想绕着村子跑上一回,但这时忽听两个看马的人说:“老员外来啦。”

  韩铁芳疾忙将手离开了石桩,回身一看,只见他父亲穿着灰布的夹裤袄,嘴叨着旱烟袋,他肥大的脑袋,宽阔的紫脸,苍白的连鬓胡,又高又肥的身子昂然直立,迈着大脚步,直跟一只巨象似的。而且这几天来他都没有笑容,如今更为可怕。

  他不看儿子,却先看那几匹马,就说:“养活这些匹马干吗?有人牵了来就买,买了来又没用,将来越聚越多,又不叫它们下田耕地,岂不是养一大群废物吗?再说,我看这些匹马,没有一个看得过去的,毛三!”他叫着那个管马兼打更的人的名字,就发号令似的说:“明天把这些马挑一挑,留下两匹拉到田里去耕地,其余的一堆都卖了,换来银子我要把城里的财神庙修修呢。”毛三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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