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度庐 > 铁骑银瓶 | 上页 下页


  二太太笑了一笑说:“穷疯啦!十两金子?送我们到了凉州府,给他添十两银子的赏钱就算不错啦!”

  赶车的一听,心说:啊!十两?多给五两我也干呀!在这儿过倒是不错,可是钱都输光啦!他遂就笑着说:“得啦!太太放心吧!只要路上能走,我也不愿意在这儿干蹲着,蹲一天得赔一天的嚼过!”他买药去了。

  这里二太太先跟赶车的安下了话,就拉开门缝儿去叫秦妈,秦妈说:“你等等!我把这一碗面汤下好了我就去!不是暂时还不急吗?”

  二太太说:“暂时倒是不急,也许今天生不下了。”又说:“你回头到咱们屋里去一趟,小姐又醒啦!”

  秦妈答应了一声,二太太把门缝掩上,就踏着雪回到她住的屋。

  她的小鞋儿都已湿了,但她的屋里却很暖,炕是热的,地下还放着个炭盆,她来回地走着,仿佛是忽然得了一刺激,发现了一个新的企图,这企图又使得她欢乐之中夹着害怕,像她第一次发觉有孕时一样,她想:假若别人生的这个,正是自己所希望生而没有生成,没得到的,那么把自己所不喜欢要的这个,换一个相反的,那不也是很好吗?自己这个女孩子,虽已过了满月了,可是长得又瘦又干,把她的小衣裘剥了,拿去充那新落生的小孩,那个产后昏晕的女人大概也不能察觉。大雪寒天,残年旅店之中,谁还管这闲事,明天或后天一定走,只要是把秦妈跟方福买好了,谁也不能给点破了这件事。越想越是刺激,并望着炕上熟睡的亲生女孩流了几滴眼泪。

  此时秦妈在那屋里服侍那位春龙娘子吃过了面汤,就来到了这屋问二太太有其么吩咐,二太太先关严了屋门,然后拉着秦妈到了自己的近前,用极低声音说了自己的祈望,并说:“假若她生的这也是个女孩儿,那就算是我空想了一回,都不用再提了!万一她生的是个小子,那……你帮我!我给你十两金子,也给方福十两,你们永远给我瞒着,见了老爷就说是我生了一个小子!……”

  秦妈一听,吓得浑身哆嗦,但见二太太给她跪下了,哭着求她,说:“我愿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换人家的孩子吗?只是没有法子,你可怜我!你答应我吧!我就放心了!要不,人家也生了女儿,我白梦做了,我也不怪你!”

  在此紧张的情形之下,秦妈只好答应了,然而她也受了极大的刺激仿佛将要帮助人去行凶作恶似的,她唯一的希望就盼那春龙娘子也生下一个女的,即使生下来就死,也比男孩子好。她提着心,更见她们的二太太两眼瞪得特别大,精神极度的兴奋,仿佛要疯似的。

  少时二太太拉着她又到那东屋,此时药已煎好,秦妈发颤着双手给春龙娘子服了下去,春龙娘子腹痛得一阵阵的呻吟,又兼万般的伤心,多日的疲惫,她紧闭着眼睛,如同昏晕了过去。炕边宝剑无光,弯弓如弃,谁能想到这春龙娘子却是名门的闺秀,风尘侠女,翰林的妻子,大盗的情人,名震京师投崖后生死莫卜的玉娇龙。她此时失去了一切的勇武,一切的智慧,所有的亲人。

  外面雪已渐停,寒风更紧,爆竹声也听不见了,柜房里也灯光昏昏,方稿跟韩秀才都已回屋睡觉去了,醉老财又叹了两声倒霉也回到自己的铺上睡了。黑三则趴在柜台上睡觉,作着梦梦到两只沉包裹,两个漂亮娘儿们,还有几只病骆驼。

  那赶车的把刚才的一吊钱也输净了,无精打采地,可还看着那三个伙计在斗纸牌。斗纸牌又不像开宝那么须要吆喝,并因掌柜的都已睡了,大家都不敢高声说话,所以室中甚为寂静,窗外的风搅着雪之声,听得很具清楚,可是他越听越烦,就坐在炕上,抱着两腿儿打盹儿。

  这时已然过了三更,连那三个赌钱的人也都相继着打呵欠,忽然有一种声音刺到这赶车的耳里,这赶车的由梦中惊醒,推着个伙计的肩膀说:“你们听!听听……”

  此时却很清切的有小孩的哭声:“哇啦!哇啦!”像小蛤蟆叫唤似的。

  赶车的不由瞪大了眼睛笑着说,“快听!生啦!真生啦!”

  三个伙计也都停住牌,静听了一会,然后有个就说:“管他呢!又不是咱的婆娘生孩子……门牌吧!”

  赶车的却仍然侧耳去听,可是他渐渐听出来有异,他听出来不知是那间屋的门响,又听院子也有小孩儿的哭声,这哭声他可是听熟了,那个方二太太自安西州抱着这孩子坐他的车来到这儿,直直哭了一道儿,连她妈都骂她是“号丧鬼”、“气人的东西”。但这赶车的听了很是诧异,心说:为甚么那位太太也半夜里把孩子抱出来了?于是便注意去听,却听东屋里两个孩子一齐哭了起来,声音混杂在一起,叫人听看心乱,这赶车的说了声:“怪事!”他又找着他那双湿鞋下了炕,开了门缝往外去瞧,只见那东屋和北屋全都有明亮的灯光,东屋的窗上并且人影摇晃。这赶车的并且看出那人影儿就是方二太太,心说:在路上看看这娘们像是顶刁恶,原来她的心肠倒不错。

  正在看看,忽然那东屋的门又开了,只见一个人双手抱着一个东西出来,这赶车的刚要细看看这人是谁,是抱着个甚么,却听炕上的人说:“喂!喂!你还嫌屋里不冷呀?还开着门缝儿让它往里灌风?你想看人家屋里养孩于,你为甚么不到人家的屋里去呀?不开眼!混蛋!”

  人家这样一骂,他只好将屋门关严,心里却有点疑惑,但是又上了炕靠墙卧着,想起来所输的钱一阵烦恼,也就睡啦!他越睡越冷,由梦中把他冻醒,只见灯已灭,身旁睡着三个伙计,人家棉被上还盖着棉袄,呼噜呼噜的睡得都挺香,他却冻得哆哆嗦嗦的,想下炕撒尿去。

  不料才一坐起身来,拿脚向炕下找鞋,却见门的那边蹲着一个黑东西,像是个人,把他吓得“哎哟”了一声,赶紧问说:“你是谁啊?”

  蹲着的人却直起身来,说:“是我!我是黑三。”

  赶车的问:“你不睡觉,你在这儿蹲着干吗呀?”

  黑三说:“我要出去到院里去看看,刚才我做了个梦,梦见我那两只骆驼死了!”

  赶车的说:“你睡糊涂啦?吃多啦?”

  黑三却一声不语,悄悄地走回厨房柜台上又睡觉去了,赶车的吓得尿也不敢去撒了。

  他们刚才大声说了几句话,就把那张最舒服的床铺上的店主人吵醒了。店主人醉老财,先骂黑三,后骂赶车的,说:“看你熟面子,叫你们在这儿住着,也就够交情的啦!半夜里还他妈的穷吵,想欺负我吗?瞧我今年的时运不好吗?妈的!再穷吵都给我滚出去!我这店里不白住人。明天拿着元宝进来的人我也他妈的不留啦!”

  赶车的一声也没敢言语,心里却觉着黑三那小子可疑、又可怕,他简直更不能睡了。东北两屋的孩子也哭,大人也不睡,他也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直到次日天色发亮之时,忽听那秦妈声音向着南屋的窗户去叫方福,又待了一会,方福仿佛起来了,咳嗽、门响,院中有脚步踏雪之声,另一间的屋门也响,仿佛方福被叫到他们二太太住的屋里去了。

  半天也没听着动静,又半天,二太太住的屋门又响,方福却一边踏着雪,一边咳嗽着,来到了这柜房的窗前,就向里问说:“赶车的在这儿没有?昨晚他走了没有?”

  赶车的答应了一声,隔着窗户问说:“我在这儿,您有其么事呀?”

  方福却说:“快点儿!套车去!趁着雪微一点了,咱们再赶点路,能够在初三以前赶到凉州才好!”

  赶车的在窗里听着不由皱了皱眉,可是又一想到昨天那二太太答应给他外加十两银子,他又有些高兴,在这儿是囊空如洗,再说黑三那小子不定是安着甚么心,昨夜被自己无意之中发现,倘若他干出点甚么来,再被抓住,他疑惑是我卖的底,反咬我一口,那我可真吃不消,况且这店里净出怪事,掌柜的又正倒着霉,大年底啦!我赶紧离开这个是非窝吧!于是他立时答应了一声,穿上鞋下炕,把门开了,外面一阵冷风几乎将他吹倒,那店主人醉老财也被冻醒,又骂着:“王八蛋!这么早你开甚么门?”

  这时方福进屋来了,穿着灰面子的羊皮,青布面子的皮坎肩,头戴猫毛帽子,足登毡鞋,胡子上沾的鼻涕都结成了一串一串的冰疙瘩,手里托着很沉重的银子,先给了赶车的一块,说:“这是六两,不信你称一称,先给你一半,快点把我们送到凉州,到了那儿还有你这么多的一半呢,我知道你这小子是输光啦,你在这儿过这个穷年,还不如咱们在路上过呢!”又同醉老财笑着说:“掌柜的!请您起来把账算一算,开发完了,我们就动身,这两天多有打搅,到正月我再给您来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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