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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秀侠就问说:“你们还有白纸的烛灯没有?”伙计说:“没有了,这火葫芦还是新年的存货。”秀侠注意去看那伙计,只见他尖嘴猴腮,似不是个好人。秀侠心中就一阵疑虑,但又微微的一笑,便扔下了钱,把红灯系在马上,她骑上马就走。离了市镇少时又到河边,她座下的马,蹄声“得得”,红灯在晚风之中微微动荡,一明一灭的。

  岸边泊着几只船,有两个船夫上岸来兜揽生意。离着很远就问说:“掌柜的,要过河吗?”这两人来到临近,一看,原来不是个掌柜,却是个来“内柜的”;并且牵着马,马上还有个大包裹,他们就都直了眼呆呆的看着秀侠,又看着那只红灯笼。秀侠就问说:“现在还能过河吗?”两个船夫齐都说:“能,能,现在正刮着东南风,一会儿就能渡过去。”

  随就有个船夫把马接过去。到了岸边,秀侠就随着马匹,上了一只船。这只船很大,没有舱,只搭着个席棚儿,这个船夫解下缆来,就每人撑着一枝篙,驶动了船,悠悠的向北走去,秀侠就站在她的马旁。有个高身材的船夫一面撑着篙,一面就问说:“大嫂,你是从那里来?”秀侠不答他。两个船夫就呆了一会儿,又哦哦的唱起他们的歌来。

  秀侠向对岸看去,只见对岸有几处灯光,越走就显著那灯光越亮,原来船已行到了河心。忽见一个船夫放下篙子,秀侠就吃了一惊。只见那船夫蹿进了席棚里,秀侠就更加戒备,手已摸住了白龙吟风剑的剑柄。待了一会儿,那船夫又由席棚里钻出来,手中就拿着一把刀;另一个船夫也停住了篙,两人就齐声说:“大嫂,我们不难为你!包裹马匹我们留下,腕子上的镯子扒下来……”

  这个贼的话才说到这里,秀侠就“锵”的一声抽出了白龙剑;其势如急风闪电,只一下,那拿刀的贼人就“嗳哟”一声栽倒。那另一个手中无刀的贼人赶紧退后几步,要由船板上抄起篙来打秀侠。秀侠就一个箭步跳过去,将剑平平的向那贼人的头上一拍,“吧”的一声,那贼人吓得要往河中去跳,秀侠却用剑挡住他的前胸,威吓着说:“不许动,动一动我就要你的命!”

  那贼人站着,哭着央求说:“奶奶!饶了我吧!”秀侠怒斥道:“谁是奶奶?来!先把这受伤的人扔下河去!”这贼人就听着话,把他那同伴“扑通”一声扔下了河去。秀侠又用剑向这贼人的头上击了一下,说道:“在南岸我买灯笼时,我就看出来了!那镇上的饼铺杂货铺都跟你们是一伙,你们一定是久惯劫人,不知劫过了多少钱财,害了多少性命!”

  这贼人赶紧说:“我们两人才干了一年多,没劫过多少人,也没害过命。奶奶,现在我碰了这个钉子,我再也不敢了!”

  秀侠喝一声:“快些拨船往北岸去!”这贼人就赶紧依着话,拿出篙来又拨船。秀侠的宝剑仍然伸着,捱近这贼的脖颈。少时,这只船就摆到了北岸,贼人恭恭敬敬的搭上了跳板,秀侠就牵着马上岸。这时她才收起了宝剑,上了马,直往对面有灯光之处去走。马很快,二三里地霎时即到。

  这老龙镇是黄河北岸的一个大市镇,商业繁盛;只店房就有十几家,很容易的秀侠就找着了一家很大的店房,一个很干净的单间。在店房中,她因为刚才在河中所遇之事,刺激的她睡不着觉;对着一盏孤灯闷闷坐着,脑里思前想后,有时哀痛欲绝,有时又慷慨奋发。这店房中,今天住的客人很不少。天色也不过将近二鼓,许多屋里的客人都还没睡,都在乱哄哄的谈话。

  忽然听见院中有敲打竹板之声,随着竹板又有女人的纤细声音,欢唱道:“可叹我离家已有三千里,冻饿飘流不能言,今日幸亏见小姐,贤小姐……”声音十分的婉转,竹板声也敲得有疾徐,有高低。秀侠一听,心中不禁掠起来悲思,就站起身来推开屋门,去看这院中可怜的歌女。店中的院墙上挂着一盏带玻璃罩子的风灯,所以院中的一切景像都在灯光中能看得见。

  歌女的身材很矮很瘦,面目因背着灯光看不大清,但是衣服褴褛,态度极为可怜。她唱着,旁边那大概是她的老祖父;伛偻着身子,手拄着一根拐杖,另一只手就替他的孙女敲着那有节奏的竹板。老人身上并挂着个瓦罐,看这样子只是卖唱乞食,不是串店房的妓女之流。所以各房中的客人都不来理她,都照旧说笑着,由着这可怜的祖孙在夜色下、寒风里,抖颤着歌唱。

  秀侠看了,不禁悯然,就要回身由行李中去取钱。这时,忽见有一人由西边的客房中出来,说:“别唱了。”这人大概是把一锭银子交到那敲竹板的老翁手里,那老翁是又惊喜、又感谢,就推他那个孙女说:“快谢谢老爷吧!”那可怜的女子已然停止住了歌声,她向那客人屈了屈腿,那客人就拂拂手说:“你们走吧!”他随就转身回屋。

  秀侠很注意这个人,在这人一拉他那间屋门,屋中的灯光和院中的灯光,把这人的面目、服饰,照得很清楚。原来是个年轻的,高鼻梁儿,梳着长辫,挺拔的身体穿着一件闪亮的长袍,好像是个富家公子。这时这人已进屋去了,窗上还幢幢的摇着人影,那卖唱的女子和那可怜的老翁也走了。

  秀侠慢慢的关上了门,心中很敬慕那少年客人。暗想:这真是个好人,不知他是个干什么的?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怔,忽然自己不知为了什么,脸就热了起来。心中又是一阵难过,便把拳头向剑鞘上狠狠的一击,吹灭了灯,躺在炕上就寝。可是她却睡不着,辗转反侧,总像心中新添了一件事似的,并想起来许多旧事。什么红蝎子、黑山神、智圆。她小时捉过一对蝴蝶儿,弄死了,她母亲就说那蝴蝶儿是一对薄命的夫妻。由那次自己开始心头怀上了夫与妻的关系的疑问……直到四更以后,她方才朦胧睡去。

  次日起来,一看日已高升,她就到院中去喊叫店伙。这时,忽见昨日那个少年正由西房中走出。这个少年才一到院中,就喊叫店伙给他备马。此时秀侠倒住了口,也不叫伙计了,并且她回身进到屋里;可是把屋门又留下一道缝子,她就扒着这个缝儿偷眼向外去看。

  就见这少年不但是高鼻梁儿,显著人物英俊,并且眼睛也很大。那两眼就似秋天的晨星,光明而且澄洁。他的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但身躯很高,可是一点儿也不臃肿呆板,只是挺拔潇洒,穿着一件浅灰色有团龙花样的袷袍,脚下却是青缎便鞋。不像官员,也不像书生,当然更不是贩夫走卒之流。少时,店伙就向他说:“张少爷,你的马备好了!”这个人就点点头,回到房中去取行李。

  他一把行李取出来,秀侠就更是诧异,原来他的行李也跟自己的一样;只是一只包裹,一口宝剑,秀侠就特别注意此人的剑。只见他这口剑的尺寸与自己的这口也相差不多,不过他的剑鞘却极为漂亮,鲨鱼皮上还嵌着些宝石似的东西。秀侠又想:莫非这人的剑也是一口“宝剑”吗?比我这白龙吟风剑还要锋利吗?但由这口剑一看,这人是必定会武艺无疑了!

  此时院中姓张的少年已将包裹和剑都系在马上,店伙给他牵着马,他眼随着,就往店门外去了。秀侠很愿意追出去,看这人到底往那边去了。可是此时她不觉得就脸上一阵发热,彷佛作了什么亏心的事情似的。她回到床头,呆呆的怔了一会儿,阳光就已扑上了窗棂。院中却又有人高声谈说起来,大概是店伙对客人说:“昨儿河里出了事,驶摆渡的癞头韩五叫人杀死了,尸身被扔在河里。他那同伴小朱到衙门告了状,说是昨夜他们载了个牵马的女贼……”

  秀侠听到这里,就大吃一惊,立时站起身来,侧耳向窗外去听。听那店家所说,就是昨夜被秀侠饶了性命的那个贼人。他因为同伴的尸身在河里漂浮出来了被人发现,他为洗刷干净起见就到衙门告了状。反告昨晚是有个渡河的女贼,把他们数日的积蓄完全劫去,并杀死了韩五。

  秀侠一听那贼人如此的可恨,她真是气愤而且后悔。就想不该昨晚饶了那贼的性命,又想到衙门去反告;连河南岸那饼铺杂货铺的人也全都控告了,告他们都与贼船串通。可是又转一想:说他们都是贼,自己却又没有凭据。那尸身确实是被我杀死的,有理没理,我得先去打人命官司。何况我又是个女子,而且又有急事在身。因此她就把对刚才那少年的想象完全丢开了。连脸也顾不得洗,早饭也顾不得吃,她就又出去喊叫店伙快给她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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