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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此時那北面,第一層的正殿之中,又吧、吧、吧隔著窗簾聯珠似的打出來四五個鐵彈丸,全都被江小鶴疾快地躲開,就打在牆上,滾在地下亂轉。江小鶴怒問一聲:「什麼人?出來見我!」此時北殿的雙門「呀」的一聲分開了,現出一個身材高大,年有五旬左右的老道姑,穿著道衣,左手提著一隻鐵彈弓,右手提著一口明晃晃的鋼刀。江小鶴怔了怔,說:「道姑,你不要錯認了人,我是剛才由此去的。我買藥回來,我有個同鄉的妹子,受了傷現住你這廟裡。」

  那老道姑的相貌真如一隻老狼,又似一隻梟鳥,她一聲獰笑,說:「你以為我不認識你江小鶴嗎?你在外面學會了武藝,回到陝南來橫行,欺辱鮑振飛年老無助,拆散紀廣傑、鮑阿鸞夫婦……」江小鶴怒聲道:「你胡說!」老道姑卻越發狠毒,咬著牙說:「鐵杖僧是我的師弟,他從秦嶺山中將阿鸞救到此地,昨天並救了鮑崑崙,當晚並派了他的弟子靜玄,往鎮巴去叫崑崙派的人。我師弟鐵杖僧是一位俠義,卻也被你殺死在山中。你還敢到我這廟中來?」

  江小鶴就也冷笑著說:「鐵杖僧既是俠義,為什麼昨晚他將山中住的那獵戶夫婦也用鐵棍打死?他若不打死那夫婦,我也決不能傷害他的性命。」老道姑卻說:「那獵戶本是山中的強盜,有我跟我師弟在這裡,他們便規矩,便裝作獵人。我們有時一離開這裡,他便在山中劫人害人,死並不屈。」江小鶴說:「那麼,這是我弄錯了!可是我跟鮑家的事,一時也講不清。你們只曉得鮑振飛年老可憐,卻不曉得他為人的惡狠。現在我也不願意在這三清淨地來吵鬧,我只是來救治阿鸞,等她的傷好些,我布施些錢,我便行!」說著他便彎腰伸出手由地下去拾那包藥,卻不料那道姑又拉開了鐵彈弓一彈打來。幸虧江小鶴躲得快,彈丸從耳邊飛過去了,不然江小鶴立時便得腦裂身死。

  此時江小鶴已忍無可忍,連藥也不揀了,颼的一個箭步躥上去。那老道姑卻棄了彈弓,掄刀向他來砍。江小鶴徒手去迎,要奪她的刀,可是老道姑的身手極為靈便,刀法卻更狠毒,是另一路。江小鶴無法奪刀,便躥聳跳躍,躲避她的刀,並趁空由地下揀起來那隻鐵彈弓,於是這彈弓就成了江小鶴的兵刃。他舞起來,按著劍法,抵擋老道姑的刀。

  老道姑的刀法實在高強,真令江小鶴驚訝,覺得她的武藝真在鮑振飛、紀廣傑等人之上,而力氣似不弱於鐵杖僧。江小鶴此時的左臂既不能用力,身體又疲憊,而且又掛念著阿鸞的傷勢,實在不願戀戰。但老道姑卻精神矍鑠,一刀緊一刀地逼來。江小鶴至此,便把全身的武藝都施展開了。

  往來又二十餘合,他就避實就虛,以彈弓把子代替手指,驀然向老道姑的肋下去戳。那老道姑就像突然中了暗器,立時扔刀摔倒在地。江小鶴用的這是點穴,他將老道姑點倒在地,就再也不管了。他扔了鐵弓,從地下揀起藥包來向裡院就跑。老道姑躺在地下說:「江小鶴!你除非永遠叫我躺在這裡,只要我能起來,我就不能許你活命,我就得給我師弟報仇!」

  江小鶴卻一聲不語。跑進第二重院落,就到了阿鸞住的屋內,見阿鸞胸前仍然血色模糊,開眼躺著,如同死了一般。江小鶴喘息著,眉頭又緊皺著,跑過來就見阿鸞在微微地呼吸,微微地呻吟。江小鶴將藥包打開,取出冰片散,隔著衣裳,就給阿鸞胸前那劍傷之處,多多地灑了一些。然後他眼睛注意著阿鸞敷藥之後的動靜,手中卻將藥包好。

  這時,第一次與江小鶴見面的那個老道姑又來了。她向江小鶴打稽首,說道:「道澄師姑怎麼得罪了施主?她現在外院躺著不能動轉。她說施主你用的是點穴法,你能點便一定會解。她叫我來求施主,只要施主把她解開,她立時就跑,決不再與施主為難了!」江小鶴回過身來,問說:「你們這廟裡怎會有這樣的一個師姑?她的手段太為惡狠,今天若不是我,就有五六個人也都被她的鐵弓給打死了。我放了她,她一定還去作惡!」

  這名道姑卻說:「她不會再出去作惡,她的彈弓也輕易不打人。她年歲雖比我輕,可是她的輩數卻比我大。我們觀中二百年來沒有不守清規的,只是她因為當年出去化緣,遇著一個會武藝的人,傳授了她一身武藝。她會使刀,會打彈弓,因此她便在觀中待不住。二十年來時常要到外省去,有時一年半載也不歸。那鐵杖僧就是她的師弟,她們師姊弟時常一同到這裡來。鐵杖僧還有個徒弟,昨天還到這裡來,今天也不知他們師徒是什麼時候走的。」

  江小鶴就又問:「昨天晚間,那道澄師姑是在這廟裡沒有出門嗎?」對面的老道姑搖頭說:「不是,她是剛才回來的。這次她走了也有十幾天了。她的行蹤無定,有時突然而來,有時又突然而去。我們也都不敢問她,因為她比我們的輩長,脾氣又壞。再說,這座道觀本來很小,後來都是她從外面化來的錢才修好的,所以自從我們的師父羽化後,她就作了這個觀中的主人。可是,她住在觀中的時候很少,平日也不焚香拜三清,也不會念經打坐,她只是養著幾頭鹿,她最喜愛鹿。」

  此時榻上臥著的阿鸞突然又呻吟一聲。江小鶴趕緊轉身,就見阿鸞的傷處似手是好了一點,她的眼睛也睜大了一些,但仍然向下落淚。她悲顫顫地說:「小鶴!你不可傷道澄師姑跟鐵杖僧,他們都是俠客,我是被他們救到此地來的!」

  江小鶴就點頭說:「一定,我決不傷他們!」心中就非常後悔,想昨日與鐵杖僧搏鬥,手下應當放鬆些。可是又想:昨夜在山中那用刀殺死鐵杖僧,騎去了我那馬,拐跑了龍志起人頭的,決不是鮑振飛和這道澄師姑所為,想必另外還有人,又是與他們這些人作對的。可真奇怪,這裡是川陝的交界,距鎮巴不足百里,怎麼會就有這些怪人,平日全沒聽人說過!

  他就又向阿鸞說:「那道澄師姑是被我用點穴法點住了,我去把她解救過來,她行動還能和常人一樣。只是……咳!你就好生調養你的傷勢吧!等你的傷好了之後,我要把我以往的事情都對你細說。現在的江湖上沒有是非可言,你不要只信一面之詞。道澄和鐵杖僧雖然救了你,可是他們未必俠義。不過你放心,我決不能殺害他們,何況那袁靜玄也是我十年之前的朋友。我江小鶴作事向來光明磊落,等我將來對你一細說,你就能曉得了!」說畢話,江小鶴就又轉身出屋,匆匆跑到前院,就見那惡道姑道澄仍然在地上臥著。

  江小鶴行近前來,說:「我聽說你也是位俠客,我才不再與你為難,但我要叫你知道我江小鶴的武藝,我並不是專以點穴法取勝!」說時,他從地下抓起那隻鐵背鋼弦的彈弓。他的左臂雖已負傷,但左手仍然能夠用力,就雙手使力一揪,立時崩的一聲,將七八股鋼絲做成的弓弦,一下給揪斷了。然後他又雙手用力去彎那弓身,就將一隻鐵胎弓彎成了一個金鋼圈似的,噹啷一聲,就摔在地下。又把那口鋼刀拾起,豎在牆根用腿去踢。第一腿將刀踏彎了,翻過來再一腳,卻將一口鋼刀踏扁兩段。最後,他過來用腿輕輕來踢道澄,踢得道澄在地下滾了兩滾,道澄就覺得身體漸漸靈活,能夠立起身來了。

  卻不料這女道姑才一立起,她趁人不備,伸手就向江小鶴肋下去點,原來她也會使用點穴。江小鶴卻「吧」的將她推開,摔出有兩丈多遠。江小鶴就向她冷笑道:「你還不服氣嗎?也要向我來使點穴?你這點穴的本領也就如鐵彈弓一般,只能夠欺一般小孩子!」

  道澄二次爬了起來,她不住用那梟鳥一般的眼睛狠狠地盯著江小鶴,可是她的面色蒼黃,可見她是萎縮膽弱了。江小鶴又冷笑著,向她又逼近幾步,她卻不禁向後去退,直退到山門之旁,她突然一聳身躥上了牆,就向下冷笑著說:「江小鶴你敢到武當山上去嗎?」江小鶴笑著說:「前兩月我才從那裡來,我有什麼不敢去?」道澄就在牆頭上又獰笑一聲,就說:「好!我往武當山去等你,年前你務要去。你若不去,你就是懦夫!」這女道姑就跳往牆外跑了。

  江小鶴心中真是生氣,本想趕過牆去追上那女道姑,索性把她打服。可是自己又實在掛記著裡院的阿鸞,便憤憤地從地下又拾了那彎圓的弓背,雙手用力,又使它直了,就像一桿鐵棒一般。因為此時他已沒有了刀劍,只好用這作為防身的武器。提著這個弓背,又進裡院到了阿鸞住的屋內,就見阿鸞仍然睜著眼睛。江小鶴就說:「我已將那道澄道姑放跑了,你現在覺得怎樣?你若覺得傷勢太重,我趕快到旁處去給你買好的刀創藥,或者請位高明的大夫前來。」

  阿鸞呻吟著說:「你先別走!」說時她的雙淚在流滾。江小鶴心中忍著疼痛,長嘆了口氣,想要把自己過去的事,對她的愛,對她祖父的仇,都詳細道上一番。但又見阿鸞連連皺眉,急速呻吟,又把雙目閉上了。江小鶴行近床前,呆呆地向阿鸞望著,兩個拳頭彷彿握著自己的心,越用力越緊,越發疼!

  他就這麼站了半天,阿鸞只是微微呻吟著,總沒有睜開眼,江小鶴連大聲嘆氣都不敢。這間屋裡越發黑暗了,連阿鸞胸上的血跡全都看不清。窗外鳥聲亂叫,彷彿許多潑皮孩子打起架來。江小鶴又把冰片散打開,給阿鸞的傷處再輕輕灑了一些。

  這時身後的門又一響,江小鶴趕緊回頭,就見是那老道姑,端著一個木盤子跑進來。木盤中沒有別東西,只是有一小碗黃米飯和兩根筷子。江小鶴接過來,拿到阿鸞的眼前等了半天,才見阿鸞又睜開眼睛。江小鶴就問道:「這裡有一碗米飯,你想吃嗎?」阿鸞卻呻吟了兩三聲,才悽慘地說:「不吃!」

  江小鶴拿了這木盤,眼盯著看住那碗不夠自己兩三口吃的黃米飯,不住地皺眉。就回身將木盤放在窗臺上,然後低聲和那老道姑商量,說:「這裡是清淨山林,我本不應當在你們這裡。可是沒有法子,她傷得這麼重,你們又不能夠服侍她,她又不能夠動轉到別處。我姓江名小鶴,你們可以向人去問。我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在你們這裡決不能攪亂你們的清規。只要等她的傷勢稍微痊癒了,我就帶她走,我還要多寫些布施!」

  老道姑聽他的話一說到這裡,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隨就說:「施主,你要想在我們這兒住,可是不行。我們這裡向來規矩,就是鐵杖僧那樣不講理的人,他來到這裡,亦不能住了。他是住在嶺西永善寺中,這是我們幾百年的清規,決不能通融。她在這兒,你放心,我可以叫徒弟們常來伺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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