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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第十八回 古庙深宵道姑劫艳妇 长途飞骑哑侠会群雄

  阿鸾却又流下了许多眼泪,便想:我在这里生也是无法生,死也无法死,不如我走到别处去。若是我一不小心,跌下山去死了,我也无悔。不然,这秦岭幽僻之处,一定有庙宇,倘若能找到一处尼姑庵,我就到那里落发修行,永世也不再与别人会面了!

  她一边流着眼泪,忍着伤痛,忍着寒风;一边就扶着山石,涉着涧水,走一阵,歇一阵,将身子慢慢地就移到了一个地方。这里是已离开山涧了,可是地下仍然是没胫的水,她就用脚步探试着,再往下走,不觉就走到天明,她的身子已来到了一股山路之上。她看见自己浑身是水,足下的绣鞋也丢失了一只,身上除了肩上一处镖伤之外,并有许多摔碰的伤。

  太阳渐渐升起,山路中虽然除了鸟鸣兔奔之外,尚无行人。可是,阿鸾恐怕江小鹤与纪广杰找来,或是山中的强盗又找到,她就又移动她这痛苦的身子走着,走到了一个山沟的僻静之处。这里满地是森密的树林和荒莽的乱草,阿鸾就将身侧卧在草中,吁吁着流泪。过了许多时,她的脑里却越想越窄,就想:我还是自尽吧!我怎能在这艰难的人世上活下去呀?

  她的衣服外面本来有一条青色绸巾,她就解下来一看,这条绸巾已然湿透,并沾了许多泥土和杂乱的草。阿鸾就仰脸,找了一株生着的枣树,她站起来走到树前,才一搭绸巾,就被枣树钉扎了手一下。虽然痛,但她咬牙忍耐着,把绸巾挽了个死扣。她却对着这绸巾流泪,伤心自己才这么大就这样死去,又伤心自己空学了一身武艺,竟这样惨死,心中一痛又觉腿软,就坐在地上,不由呜呜哭了起来。

  哭了半天,觉着自己仍然是没有生路,就决心地站起,毅然引颈就缢。那绸中的圈儿刚要套在她颈项上,这时忽听高处有人大声喊道:“哦咳!别寻死呀!”阿鸾吃了一惊,赶紧向高处去看。就见山上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人,身后背着许多树枝和乱草,手中拿着一柄斧头。阿鸾一见有人发现自己,自己当然不能再上吊了,随就急急由树上解下来绸巾,转身就走。

  这时那樵夫已慢慢地走下山来,他就在阿鸾身后面叫道:“姑娘!你家在哪儿住?年轻的人为什么要寻短见呢?”阿鸾却说:“你不要管我!”迈着步,打算躲开这人,找个别的僻静地方再去寻死。可是这樵夫三步两步就赶到了,他从后面一手便拉住了阿鸾的胳臂。阿鸾赶紧夺开,回身说:“你不用管我!你去打你的柴吧!我要寻死当然是我有为难的事,你想救我也是救不了!”

  樵夫着急说:“姑娘你别这么说,我既看见你,我还能够眼看着你上吊?救人一命修三世,山神爷有眼睛。我要是见死不救,早晚我打柴必从山上跌死。有什么为难的事你跟我说,我能给你想个法子。到底为什么?是叫爹娘打骂了,还是……跟女婿吵了嘴?”阿鸾觉着这樵夫是个好人,便站住身,用手中的绸巾擦眼泪,说:“你也不用细打听,我的事说出来你也给办不了。咳!不是我被穷所迫,也不是受了谁的打骂,是我……真不愿意往下再活了!”说着,她又一阵伤心,低着头呜咽着,绸巾永没有离开眼睛。

  那樵夫听了阿鸾这话,倒不禁发怔,便说:“你家在哪儿住?我送你回去,你回到家里再上吊我便不管了。在这里,我得替山神爷守山。”阿鸾拭拭眼泪,死的念头便渐渐消逝了,随问说:“我的家离此很远,你不能送我回去,而且我家里也没有什么人。你知道这山里哪个地方有尼姑庵,你可以把我送去,将来我决忘不了你的好处!”

  那樵夫一听,便以为阿鸾是个没有出阁的姑娘,大概是父母给他说了婆家,男方不是太穷,便是小人儿不好,再不便是她父母要逼着她给人作妾,所以她才跑出来,要寻死,要为尼,不愿意回家。便想了一想,说:“尼姑庵是有,大士庵,离这儿有十多里呢!得走过三四道岭。再说我也没去过,找不着。我的婆娘倒是常往那里去烧香求子。这样吧!姑娘你先到我家去,叫我的婆娘领你去,你说好不好?我婆娘她跟庙里的尼姑们都很熟。”

  阿鸾便点了点头,心里似乎得了些安慰,便问这樵夫姓什么?樵夫说:“我叫张老实,在山里住了四五辈子了。我从小便打柴,哪一年也得救几个人的命,不是上吊的,便是叫强盗打伤的。因为我这么行好,山神爷才永远给我饭吃。别的人不是跌断过膀子,便是遇见过野兽,我什么事儿也没遇见过。姑娘你到我家去吧!我婆娘大概把饭也烧好了,我吃完了饭,再叫我婆娘带着你去。”阿鸾答应了,心中非常地感激,便随着这樵夫张老实向北走去。

  走了不远,曲折地转过了两个山环,便到了张老实的家中。原来这张家也是在山下开辟的窑洞里居住,山上并有一座小庙。张老实就指着告诉阿鸾,说:“那就是山神庙,山神爷真灵极了,白天不出来,一到晚间就骑着神虎,带着灵官出来巡山。”

  进到了窑洞内,就见有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正在衲鞋底,一见他丈夫领着个浑身又湿又肮脏、脚下只穿着一只鞋的姑娘进来,她就很为诧异。张老实已把柴草放到屋内,斧头放在墙根,说:“这个姑娘刚才要寻死,我劝了她半天,她才想开了。可是还不愿回家,要去作尼姑。我想这也是件好事,你就快点做饭,吃完了快点带着姑娘到大士庵去吧!”

  那婆娘放下了鞋底针线,仍然坐在炕头上,说:“我怎能带她去呢?我的脚痛还没有好,四道山岭,我怎么走?你有钱给我雇顶小轿吗?”张老实怔了,因为刚才他忘了,他的老婆正犯着脚气走不得路。随就说:“这也不要紧,今天不能去,过两天再去。”又向阿鸾说:“姑娘你坐下,我婆娘她闹脚气,你等她好一点再带你去。要不然,我到上头观里,那里住着个杨二彪子。他虽是个光身汉,可是人极好心肠,叫他带着你去也行。”

  那婆娘说:“杨二彪子昨晚便没回来。孙黑子由马颈岭回来,说是杨二彪子出北山口办事去啦!两三天才能回来呢!再说你既要做好事,为什么要求人?你将她送了去好不好?”张老实说:“我哪儿认得路?上回你到大士庵去,两天没回来。我不放心,我就去找你,从晌午转到了黑,我也没找着那座大士庵。”婆娘撇着嘴说:“那是你瞎!那么大的庵,那么高的旗杆,你都会看不见?”又细细地瞧了瞧阿鸾的模样,就问说:“你在哪儿住,为什么你要寻死?你这年岁,这模样儿,要不愿意活着,像我他娘的更得上吊抹脖子了!”

  阿鸾只得编个谎说:“我家住紫阳县,离这里几百里路。我是昨天从此路过,遇着了……山贼。我家里的人都被山贼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还怎么活?”那婆娘吃了一惊,张老实在旁摇头说:“山上那伙人闹得不得了!近来出事越多,早先还只劫钱,现在天天出人命。早晚有报应,山神爷有眼睛。”

  那妇人忙问阿鸾说:“你姓什么?你嫁过男人吗?家里还有谁?”阿鸾说:“我姓……江,没嫁人,我爹是作买卖!”婆娘说:“咳!怪可怜的,那么你在我们这儿住几天吧!我们这儿吃喝倒还不发愁,两三天我的脚就能好,我就带你到大士庵去。那里的老师父慈悲极了,庵亦很大,香火旺。你去了她们一定能收,作尼姑真比嫁人好!”

  阿鸾点点头,暂时自己只好在这里住着,等过两天被送到庵中,落发为尼,那时才算解决了自己身边的一切痛苦。她一阵伤心,就不禁又落下几点眼泪。婆娘很亲热地安慰她,说:“别哭!别哭!这也许是你有仙根,菩萨老母故意使你先受些灾难,好度化你去进佛门!”

  这时张老实到外边去捆柴草,并向屋里说:“你快些烧饭吧!这位姑娘大概也饿了!”婆娘答应了一声,就出去拿了些柴草,就将屋中一个矮的土炉升起火来。阿鸾走近前,抖着衣裳,打算烘烤干了。婆娘往锅里倒水,下了两把带着面子的稻米,又添些柴,并拿一柄破蒲扇扇火。同时低头看了看阿鸾的脚,她笑着说:“姑娘就是脚大了一点,不然我的鞋你一定能穿。怎么,那只鞋是掉在哪儿啦?”

  阿鸾说:“因为强盗追我,我藏在山涧里,就弄了一身水,鞋也就掉了一只。”又说:“我的身上还有两处伤,都是被强盗用矛子扎的;倒不太重,所以我还能忍得住疼!”婆娘骂着说:“那伙强盗,早晚全都得不到好死!”

  待了一会儿,婆娘把饭煮好了。外面的张老实也把柴草绑好,进来蹲在地下吃饭。这饭虽是很粗糙,而且没有菜,只就着一点腌萝卜,可是阿鸾吃着却觉得很香。大家把饭吃了,张老实挑着柴草往别处换米去了。婆娘又拿起来鞋底衲着,并跟阿鸾说着话。阿鸾就觉着这婆娘倒也是热心肠,只是有时说话太村野些。这亦难怪,本来是山里的一个樵夫的妻子,她生平连这座山都许没有出去过,怎能够说话知道规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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