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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江小鹤把刚才的事说了说,又说:“那人十分瘦小,面貌我觉得十分眼熟,彷佛在十年前闯江湖曾见过他,可是我又想不起来。他的拳法很不错,除了我,今天谁也不能打过他。我并且看出来,他会点穴法。”

  李凤杰纳闷着说:“点穴法?……”翻着眼睛想了半天,他就说:“据我知道,天下之会点穴法者,只有三家。一个是鄙师蜀中龙,一个是纪广杰的祖父龙门侠,但这两位老侠全都不轻易传人。我从我师父那里只学得大意,并不会使用。纪广杰与我交手过两三次,我也没见他使用点穴法。另一个就是开封的高庆贵,他是家传的,不过会上四五个着数,此外大概就没有人了。”

  江小鹤听了却不禁暗笑,因为自己的师父和那哑巴师兄都是精于此技的,李凤杰却还不知道,当下江小鹤就摇了摇头。李凤杰又在旁跟他说了几句话,他也像没听见似地,脑里只是思索那个面熟的瘦子。

  少时,李凤杰用的那个仆人进来说:“鱼怎么做?”李凤杰说:“酱和油还都没买来,只好煎着吃吧,有醋没有?”仆人说:“醋倒有,姜我也买来了。”李凤杰点头说:“好了。”又隔着门一看,那胡二怔还在院中树下坐着。李凤杰就叫了一声“二怔”,胡二怔答应了一声,却不站起身来。李凤杰就叫他说:“二怔,你这里来,我给你引见一位朋友。”胡二怔这才慢慢站起身来,光着脚走到门前。

  李凤杰就指着屋中的江小鹤向他引见道:“这是我的朋友江小鹤,他的武艺比我强得多。”胡二怔也不进屋来,他仰着脸往屋内去看,就见江小鹤身长体健眉目英武,他便不敢小瞧,随拱拱手,转身又回到榆树下去任那雨淋着。江小鹤看见他那黑铁色的厚大的脊梁,上面有鞭痕累累,有几处都抽裂了肉,露出血来。江小鹤就忿忿地说:“那郝家,一定是恶霸!”李凤杰却说:“但是他把郝家的庄丁也打得不轻,这胡二怔他常在外面与人殴斗的。”江小鹤便不言语了。

  外面雨声虽然小了,但是还没有住,天色可渐渐昏黑了。胡二怔在院中喂那两匹马,那个仆人就把煎的鱼、热的酒、熬的汤、煮的饭,都摆在屋中。屋中也点上了两盏菜油灯,李凤杰与江小鹤就又高谈畅饮起来,并把胡二怔也拉到屋里,请他喝了些酒。

  因为江小鹤明天就要起身,所以李凤杰越发擎着大碗请他饮。并说:“江兄,你别看我是念书人出身,但是生平最钦佩你这样豪爽之人。据我说,无论武艺多么高强,但是性情若不豪爽,仍然算不得真正侠客。我们看太史公的游侠列传,以及唐朝人所说虬髯客等人,莫不是激昂慷慨,豪侠爽快,所以我最恨昆仑派那些人。因为他们没有一点豪侠气概,一次在长安西关,一次在灞桥畔,他们两番与我交手,总是二三十人一齐上手,并且还杂入一个妇人。我真觉着他们可耻,后悔我与他们惹了那场闲气!”

  江小鹤一听,心中又勾起了烦恼。喝了口酒,暗暗叹了口气,他又详细询问那帮昆仑派与李凤杰交手的那个女子的容貌。但李凤杰仍然说自己没有十分注意那女子,究竟她长得什么模样,自己实在说不出来,不过长得不寒伧罢了。江小鹤听了,心中越发感叹。暗想:“多半就是阿鸾,只不晓得她是否已嫁了人?她是否恨我?她若嫁了人,那我还倒不至于太伤心,慢慢地断了念头。若是她还待字闺中,那可叫我真难处理。我要想报父仇,就不能娶她。要娶她那就不但不能报父仇,还要向他们昆仑派求饶告罪、哀告、恳求,我江小鹤岂能做那事?”想到这里,就咳地长叹了一声。

  连气喝了几大口酒,然后把筷子放下,酒碗一推,向李凤杰说:“我醉了,明天一早就是下雨我也要起身赶路,到长安、紫阳、镇巴,斗一斗他们昆仑派,把仇报了,我也许就死在那里!”李凤杰惊讶讶问道:“江兄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若真觉得昆仑派和纪广杰难斗,那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娶亲的这件事并不要紧。”江小鹤冷笑道:“八个昆仑派,十六个纪广杰,我也不放在眼里。我烦恼的并不是报仇和争斗之事,我却是另有一件事,十年以来我也时刻未忘。我走江湖吃苦,在深山上学艺,不仅是要替父报仇,还为着另一件事,这件事却比报仇的事难得多!”

  李凤杰说:“你又不豪爽了,有什么话何不对我说?你我虽相交未久,但彼此已知肝胆,只因你明天就要起身,不然我一定要留你多住些日。倘若你不嫌弃,我还愿与你结为生死之交!”江小鹤却说:“好,说出这句话来,我们二人就算是盟兄弟了。可是我那件烦恼事真不是一言半语所能说尽,而且说出来你也不能给我想出什么好主意,更得叫我心里添烦。还是等到将来我把事情办完了再来告诉你吧。”说毕他头朝里躺下睡了。

  李凤杰用眼看着他,呆呆地坐了半天,但心中已经略略明白。江小鹤屡次三番他向自己询问昆仑派那女子的容貌,多半那女子就是他十年前的情人,可是在十年前他们全都很小啊!难道十三四岁的少男幼女,就有什么私情吗?这样想又有点不能相信。此时窗外有微微的淅沥之声,两盏灯里的油都已快烧尽了,桌上盘碗狼藉,并堆着许多鱼骨鱼刺。李凤杰就把桌子搬到一边,预备明天早晨再叫那个佣人来收拾。他并把两盏灯的油都倒在一个灯碗里,吹灭了一盏,留下的这盏也压下灯捻,然后将屋门掩上。

  刚要躺在榻上去睡,忽见江小鹤一翻身,他睁着眼睛悄声说:“把那盏灯吹灭了吧!”李凤杰吃了一惊,真没想到江小鹤这时原来也没睡,便笑了笑说:“留着一点灯光岂不更好?你怕什么?难道还有人偷我们的东西吗?”江小鹤又悄声说:“快吹灭了灯,我听见外面有声音!”

  李凤杰越发惊诧,回身噗地把灯吹灭,并随身由壁间摘下了剑,轻轻地抽出。走到屋门前,扒着门缝向外去看。就见外面的天色并不黑,只是灰色的混混沌沌,也不知雨是住了没有?可是,院中的榆树被风一摇动便哗喇哗喇地往地下洒水珠。

  李凤杰刚要开门出去看看,后面的江小鹤已然下了木榻,将李凤杰拦住悄声说:“不要出屋去,你别管,这大概是白天跟我打架的那个人他找我叙交情来了。”李凤杰微笑道:“我想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大概是你听差了!”江小鹤微笑道:“我明听见有人推我们的柴扉,决不能听差。在九华山上我学艺十载,就是在十步之外你往地上扔下一个绣花针,我也能听见他的响声。”

  李凤杰笑了笑,心中还不相信,以为纵是柴扉响,也许是村里的狗来顶的,绝不会是什么贼人。江小鹤似乎毫不惊慌,但只是极有趣似地,把李凤杰手中的剑要过来,说:“你去睡吧,决没有什么大事。回头我也许捉来个玩艺儿给你看。”李凤杰笑了笑,说:“好吧,我看你的。”心里却想着倒要看江小鹤猜度是真是假,并要进一步看他的武艺。

  江小鹤在门缝旁往外看了看,他又回到榻上睡,宝剑就放在身旁。李凤杰依然躺在外首,两人都不说话。过了半个多钟头,江小鹤似乎又睡着了,院中却发生脚步声,李凤杰就要翻身坐起,江小鹤却又把他按得躺下,说:“这是胡二怔的声音。”李凤杰倾耳静听,果然听见外面的脚步的声音很是沉重。待了一会,有人在院中大声打哈欠,真是那胡二怔。大概他是因为懊恼,身上的鞭伤又痛,在屋里睡不着,所以才出屋来凉爽。

  李凤杰就不由佩服,觉着江小鹤实在比自己精明能干的多。胡二怔在院中大踏步地走着,哼哼地喘气,并不住地打哈欠。李凤杰又笑了,就向江小鹤说:“胡二怔起来了,叫他给我们巡更吧。”江小鹤没有答言。

  又过了一些时,李凤杰也就迷迷糊糊地要睡了,忽然就听胡二怔在院中惊喊一声:“有贼!”江小鹤就像一只狸猫似地立即就手持宝剑由李凤杰的身上跳了下去。他一出屋子,李凤杰也赶紧去取宝剑,外面却听当当地钢铁相击了几下,又听江小鹤说:“老朋友你别跑呀!”及至李凤杰拿着江小鹤的剑跳出屋之时,就见江小鹤已然闯出柴扉追下那个人去了。地上直挺挺地躺着一条大汉,原来是胡二怔正被点穴法给点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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