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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李慕白見鐵小貝勒這樣的盛意挽留,自己當然不能再急著要走,遂就重又落座。並由鐵小貝勒所說的那句「等到一二年後,嘯峰再回北京時,那時再為歡聚」,李慕白心中就不禁發生無限感慨。暗想:自從我第一次離家外出之後,至今天才不過一年多,但是其間人事紛紜變遷得極快,再過一二年之後,還不定要怎麼樣呢!於是他暗暗地嘆了口氣。

  鐵小貝勒又同李慕白談了一會兒話。他就叫李慕白在這裡暫坐,他又往內院去了。待了半天,他又帶著一個小廝走了出來。那小廝手中捧著兩口寶劍,全都用紅緞子包裹著。鐵小貝勒就打開包裹,抽出那兩口寶劍給李慕白去看,並說:「這兩口劍是我祖傳之物,全是古代名將佩帶過的。我曾請人鑑賞過,據說這兩口劍在現在世上誠屬難得。比去年我送給你的那口劍,可又強得多了。」說時鐵小貝勒面上滿浮著喜愛的笑容。

  李慕白把兩口寶劍細細地觀賞過了,看那深青色的劍鋒,以及劍身金嵌的七星,覺得確實是名物,是無價之寶。同時他低看頭,心中發生一種淒涼的感想:是因為他才聽鐵小貝勒又提到去年贈劍之事,他想起了那口寶劍才結識的孟思昭。孟思昭才為自己的事慘死,現在那口寶劍,已伴那俠骨情心的孟思昭而長眠了!李慕白想到這裡,面現悲哀之色。鐵小貝勒在旁也看出來了,心裡也明白,李慕白是因自己提到去年贈他的那口寶劍,他又想起孟思昭來了。遂就叫小廝將寶劍送回內院,他便吩咐得祿去傳命擺酒。少時,有三個廚房裡的人來上酒上茶。這小虯髯鐵小貝勒便與李慕白飲酒暢談,由德嘯峰的事又談到李慕白的將來。

  鐵小貝勒就說:「慕白,你若是不打算送嘯峰到新疆去,你可以就在我這裡住著。一節我送你二百兩銀子,大概也夠你花的了。我也並不是要叫你給我看家護院,我仍然以賓客待你。只要我們能常在一處,我時常跟你討教些武藝,我就是很高興了。」

  李慕白聽鐵小貝勒這話,自己當然很是感激。不過他又說:「二爺待我的深恩盛情,我當然沒齒不忘;德嘯峰往新疆去,也有楊健堂及孫正禮送他,諒不至有什麼舛錯;德宅的眷屬有俞秀蓮保護,我也很是放心。所以我想等到德嘯峰走後,我將要到江南走一趟,訪一訪我的盟伯江南鶴。然後我再回北京來,再在二爺府上常住!」

  鐵小貝勒就點頭說:「江南鶴這位老俠客,乃是近數十年來的大江以南唯一無二的英雄。我是久仰其名,只是沒聽說這位老俠曾到北方來過。而且據我想這位老俠年紀過高,此時未必尚在人世。你若往江南去,亦恐見不到這位老俠了。」

  李慕白說:「我是在八歲時父母同時因疫病故,江南鶴老俠是先父鳳傑公的盟兄,蒙他將我父母安葬。隨後他老人家即帶我北上,將我交給我的叔父撫養,他老人家就走了。後來先師紀廣傑來南宮招徒授藝,其實也是受他老友江南鶴之託,專是為到南宮將武藝傳授給我。所以生我雖然是父母,但愛護我,栽培我,全仗江南鶴老俠一人。我與他老人家分別後,至今將已二十年;即使現在見了面,恐怕我也不大認識他老人家了。但是我卻常想要往江南去,一來是尋訪我這位盟伯;二來還是要遊覽遊覽江南名勝。」

  他口中雖然這樣說著,但心裡卻很淒惻地想:「早先我要往江南去,是愁沒有路費;現在路費雖可由德嘯峰處湊到,但是身邊的殘情難補,恩仇未報,生命都不能預定,江南勝地能否重遊,實在是未可知了!」

  此時鐵小貝勒聽完了李慕白的話,他就捻髯凝視,沉思了一會兒,然後點頭說:「也好,你若往江南去走一趟,一定更能增長許多經歷閱歷。等你由江南回來,再在我這裡住著。」說著話,他又同李慕白擎盃勸飲。並不因李慕白謝絕了他的好意,而面上帶著不高興的樣子,使得李慕白倒是十分感愧。

  當日,鐵小貝勒談的話極多,酒也飲得不少。李慕白卻因現在身邊有維護德嘯峰,及應付黃驥北之事,所以他不敢多飲。到酒餚半殘,談了一會兒閒話,李慕白方才告辭。

  此時屋中已點了燈燭,外面的暮色漸深,餘霞未落。李慕白走出府門,到車前一看,趕車的福子不知往哪裡去了。據旁邊鐵府的人說:「李大爺你那個趕車的,他吃飯去了。」李慕白也笑了笑,暗想:福子在這裡等了半天,我也不出來,他一定餓極了。遂就在車旁站立等候。

  等了一會兒,福子才回來。他笑著說:「李大爺你等得著急了吧?我是到東邊小舖裡吃飯去了。」李慕白笑道:「我倒是沒有著急,卻叫你等了我多半天,實在是對不起你!」福子說:「李大爺你這是哪兒的話,我們趕車的還怕等人嗎?早先我們老爺逛班子,時常出這時候等到半夜裡,那我還能夠有什麼怨言?」一面說,一面嘻嘻的笑,把車坐褥舖平展了,就請李慕白上車。

  李慕白一聽福子提到他們老爺逛班子的事,就想起去年夏間,自己由宣化府來到北京,因為謀事未成,因在西河沿的店房裡。有一天晚上,自己出來隨便走走,無意之中就走在柳巷煙花之中,就碰見德嘯峰坐著福子趕的車。由那次起,自己才漸漸與德嘯峰深交,才常往那班子裡去走,才惹出謝纖娘那幕慘劇。想到這裡,坐在車上嘆息了兩三聲。

  福子嘴裡「唔唔!喝喝!」的趕著車走,地下是坎坷不平,車輪咕咚咕咚的響。李慕白在車上又想起鐵小貝勒剛才勸勉自己的那些話,心中是深為感動。但是德嘯峰的友情未報,黃驥北的仇恨難消,實在令自己心中義憤難忍。結果,恐不能不拋去自己那無謂的前途,而與黃驥北以性命相拚了!

  這時四周的暮色愈深,蝙蝠在車前飛動,街上已有人噹噹地打著頭一更的鑼。車行多時就到了北新橋。剛要向南去轉,就忽聽跨著車轅趕車的福子怪聲的噯喲了一聲,說:「這是誰呀!」車立刻停住了。緊接著吧吧吧幾枝弩箭,全都射在車圍子上。李慕白立刻氣得在車裡冷笑說:「好啊!到底他黃驥北忍耐不住了!找到我的頭上來了!」遂就一面下了車,一面趕緊抽下車坐褥,並叫福子趕緊躲到車裡去。他就見暮色之中,在道旁站著十幾個人,有的手裡還拿著明晃晃的兵刃。此時弩箭颼颼地又射來幾枝,但全都被李慕白用車坐褥擋住。

  李慕白這時氣忿極了,雖然手無寸鐵,但他不顧一切,一面舉著坐褥擋著對方的弩箭,一面飛奔了過去。怒喝道:「你們這不是強盜嗎?竟敢在這大街上劫車傷人?是黃驥北指使你們來的不是?」

  此時對方就有兩個使花槍的人、三個使單刀的人,還有幾個拿木棍的人,一齊擁上來打李慕白。李慕白一伸手,就把一個使槍的人的槍桿揪住,用力一奪,立刻得槍在手;然後扔下坐褥,雙手抖起來花槍,就前遮後刺,與對方交戰十幾回合。

  李慕白用槍刺傷了兩個人,剩下還有十三四個人。他們見勢不好,就彼此喊著說:「快走!快走!」說話時就逃走了幾個。李慕白又追過去扎倒了一個。這時又聽吧吧吧幾枝弩箭迎面射來,李慕白才不敢去窮追。旁邊又奔過兩個持刀的,一個拿木棍的人,向李慕白打來。李慕白又將槍抖起,豈容那三個人近前。

  李慕白這桿無情的長槍,正要再刺倒兩三個人之時,就忽見遠遠的來了幾匹馬;頭兩匹馬上掛著大燈籠,燈籠上還有幾個紅紙作成的字。那三個人趕緊棄下兵刃,抱頭就跑,口中喊著:「官人來了,官人來了!」

  這時李慕白又怔了,又見那三個人是迎著官人跑去的,李慕白頓然心頭生出一種機智。遂將手中的長槍往遠處扔去,然後他上了車,叫福子快點趕著車走。福子本來腿上就挨了一枝箭,他雖然把這箭拔出去了,可是腿上還刺骨的疼。因為李慕白催著他趕車快走,他也是急於逃命,就趕緊忍著痛,用力揮鞭趕著騾子。他這輛車就轉過了北新橋,像飛似的往正南跑去。眼看快走到束四牌樓三條胡同了,後面的幾匹馬就追趕上來;來的原是九門提督衙門的官人。

  李慕白一見官人趕到,他就叫福子把車停住。等著官人騎馬來到車旁時,李慕白就由車中探出身來。只聽官人厲聲問道:「你們跑什麼?剛才那幾個人是叫你拿槍扎傷的不是?」

  李慕白卻搖頭說:「我不知道什麼人受了傷。我姓李,叫李慕白,就住在這東四三條德宅。我剛才因為在鐵貝勒府,鐵二爺請我吃酒,所以回來晚了。走在北新橋就見那裡有十幾個人打架,並且有人放弩箭。我的這個趕車的人腿上也受了一弩箭。我因不願惹事,所以趕緊叫車快點走,躲開那一群打架的人。請你們諸位過來看看,這輛車上放得下一桿槍嗎?你們再到鐵貝勒府去問一問,剛才我去拜見鐵二爺的時候,我帶著什麼槍刀沒有?」

  那幾個人本想硬把李慕白帶了衙門裡去。可是因為李慕白抬出鐵小貝勒來一壓他們,他們就彼此相望,不敢貿然下手。又商量了一會兒,就有一個官人將馬靠近了車,並打著燈籠照了照李慕白那從容鎮定的容貌。這官人就冷笑著說:「李慕白,就算你聰明吧!你是個幹什麼的,我們也都知道。現在你就先走吧!反正明天那幾個受傷的人若是死了,我們還得找你。大概你也跑不出北京城去!」

  李慕白一聽官人這話,他立刻翻了臉說:「豈有此理!大街上有人群打架傷了人,你們不去找正兇,卻來麻煩我們這走道兒的人,這像當官差的嗎?好了,我請鐵二爺問問你們提督大人,是這樣交配下來的你們不是?」旁邊就有盛氣的官人說:「呵!你還敢發橫?把他帶走!」卻被另一個官人給攔住。那另一個官人就向李慕白一拂手,說:「你走吧!」李慕白又冷笑了一聲,這才叫福子把車趕回東四三條。

  回到德家,李慕白先叫壽兒把刀創藥取出來,給福子療治腿上的傷處。他回到書房裡,壽兒給他點上燈,就問在街上到底是遇見了什麼事?福子叫什麼人在腿上射了一箭?李慕白卻氣得連話也說不出來,就擺了擺手,叫壽兄出屋去。

  他獨自坐在椅子上,想著剛才的事,十分氣憤。就想:一定是那黃駿北,他因知德嘯峰的官司有了定局,判的罪名不太重,他無法制德嘯峰於死地;又因有自己現在京都,他的陰謀毒計完全施展不開,所以他想先制自己於死地。「今天一定知道我往鐵小貝勒府裡去了,他才派了那十幾個人,在我回來必經之地的北新橋,攔路害我。在他也曉得他派去的那十幾個人絕不是我的對手,所以他才命人以弩箭暗算我。並且預先買通了官人,到時趕了去,為是他們那些人打不過我時,好將我帶到衙內,押在獄裡。幸虧今天我應付的得法,要不然非叫他們打傷害死不可。就是跟他們到了衙門裡,反正也只有我吃虧!」

  他越想越氣,更覺得非報黃驥北的仇恨不可,並且自己也應當為京城翦除了這個惡霸。當日他氣得一夜也沒睡好覺。次日,他便加緊防備,出門時永遠帶著寶劍。那福子腿上受的那一弩箭,過了半個月多才好。又過了許多日,李慕白的身邊及德嘯峰家中,就再無別的事故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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