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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第二十回 陋巷殘花淒涼驚宿夢 寒風傲骨慷慨卻癡情

  李慕白皺著眉進到屋裡,只覺一陣藥味和污穢的氣味,鑽到腦子裡。屋裡連一張桌子也沒有,只有一舖炕,炕上舖著一領蓆,蓆上攤著一床還不很舊的紅緞被子。李慕白認得,這就是自己給她買的那材料做的。被裡的纖娘蒙著頭睡著,枕畔露著蓬亂的頭髮。謝老媽媽走到枕邊,扒著頭叫道:「翠纖,翠纖!你快瞧!你瞧瞧誰來了?」纖娘細聲呻吟著,把頭由被中伸出來,微微地抬起,一看是李慕白;她又是驚訝,又是忿悵,說:「你來了!你瞧,我成了什麼樣子了!你,李老爺,現在你可稱了心了吧!」

  李慕白一看纖娘的臉上是又紫又腫,並雜著些淚痕血跡;可是眼睛還是那麼嬌秀、悲哀,且帶著恨色。纖娘說完了,又蒙上頭去痛哭。謝老媽媽也在旁流著淚。李慕白知道,一定是徐侍郎被殺之後,衙門把纖娘抓了去,用刑拷問了她一番,所以臉上被打成這個樣子。心裡就想:雖然徐侍郎是史胖子所殺,可是不能說與自己絲毫無關。徐侍郎死得不冤,可是纖娘一個可憐的人,落得這個樣子,自己的良心實在過不去。因之,不由嘆了一聲,走近纖娘的頭前,就說:「纖娘,你別怨我,胖盧三跟徐侍郎被人殺了的事,連我地想不到;我病了有半個多月,直到現在還沒十分好。」

  纖娘又驀地抬起頭來,冷笑說:「我怎能怨你!可是……」說到這裡,抬眼看了她母親一眼,就說:「媽,你出去一會,我跟李老爺說幾句話。」謝老媽媽聽了她女兒的話,就抹了抹眼淚,走出屋去了。

  纖娘很憤慨地,低著聲音說:「李老爺,我也知道,人不是你殺的;可是,你能說你不認得那個兇手嗎?」李慕白不由一驚,就冷笑說:「即使那兇手是我認得的,又當怎樣?徐侍郎死的時候,我正病得厲害,我還能有精神教唆別人去行兇嗎?」

  纖娘冷笑了兩聲,說:「倒許不是你教唆的,可是那個行兇的兇手,我早就認得他;他也親口對我說過,他是你的好朋友。這些話,我要是在過堂時說了,我也不至於叫人把臉打成這個樣子。總之,你別瞧我不過是一個妓女,我還有點橫勁兒。我自己受苦我認命,只盼望你老爺好好兒的,就得了。」說到這裡,用被角擦眼淚,又說:「我早就知道你們江湖人不好惹,要不然,我也不能嫁那徐老頭子!」說時,又勾起一往傷心痛膚之事,她不禁哽咽著痛哭。

  李慕白氣得怔了半晌,說道:「什麼話,你永遠把我看成了江湖人!」站著生了半天氣,又覺得纖娘可憐,遂就嘆氣說:「我要跟你解說,也是解說不清。不過我告訴你,你別以為我會幾手武藝,就是江湖人。其實江湖上的人多半是恨我刺骨,我也專打一些江湖上的強盜惡霸。我由夏天到北京找我表叔來謀事,因為有幾個江湖人跟我比武,我把他們都打敗了,他們就恨上我,給我造了許多謠言,以為我是什麼江湖大盜。因此胖盧三和黃驥北,就運動官府,幾乎將我害死。直到現在,他們還不肯甘休。將來還有河南的吞舟魚苗振山和金槍張玉瑾,要到北京來找我決鬥!」

  說到苗振山,那纖娘忽然抬起頭來,瞪著眼睛戰兢兢地問道:「你說什麼?苗振山?」李慕白點頭說:「這苗振山是河南一個最有名的江湖人。」又說:「其實這些話你也聽不懂。不過我是告訴你,我李慕白是個行俠仗義的好漢子,也是個規矩人。我會武藝,我跟人打架,那是因為我不願受別人的欺侮,就譬如那天晚間的事吧!我聽了你的話,我知道你是甘心嫁徐侍郎,我立刻就走,什麼話也沒有。你還以為我嫉恨行兇,那實在是錯看了我李慕白了!」

  纖娘本來一聽到苗振山要來北京的事就嚇得神魂都失散了。流著眼淚,躺在炕上,腦中翻閱苗振山那兇惡的面孔、粗暴的聲音,想皮鞭子打在自己身上時的痛楚,自己的父親被他們亂棍打死的慘況,就覺得已然是死在目前。只要苗振山一來到,他決不能寬容自己和母親,所以李慕白後面的一些話,她全都沒有聽明白。

  這時謝老媽媽又進到屋裡,就見女兒哭著,李慕白是皺著雙眉站在那裡,臉上並帶著氣憤之色。謝老媽媽淚眼不乾地站了一會,李慕白望了望她,就問說:「那麼以後你們打算怎麼樣呢?」謝老媽媽尚未答吉,纖娘就痛哭著說:「誰還能管以後,眼前我們娘兒倆就快死了!」

  謝老媽媽一聽,又哭了,一面抹著鼻涕眼淚,一面央求李慕白說:「我們娘兒倆的事,也瞞不了李大爺啦,翠纖嫁了徐大人不到一個月,徐大人就叫強盜給殺死了。可憐我們娘兒倆,還坐了幾天監牢。翠纖那樣身子骨兒,本來就常常病,哪禁得住叫衙門打了幾十個嘴巴?我們娘兒倆的東西首飾,全都叫徐宅的人給拿了去,什麼也沒給我們留下。沒法子,這才在她舅媽家裡住著。可是人家也沒有幾個姑娘,我們娘兒倆在人家這兒,吃這碗窰子飯,長了也不行。要說再找地方混事吧,可是翠纖的臉上還沒好;再說哪裡去借錢置辦衣裳家具呢?沒有法子,我才把李大爺請了來,就求李大爺念著早先的好兒,救一救我們娘兒倆吧!」說得李慕白的心裡也很難過。

  待了半天,李慕白才嘆了口氣,說:「事到如今,我能給你們想什麼方法呢!」仰著頭,嘆著氣,又想了一會,就說:「我倒可以向朋友給你們借些錢,你們暫時度日,等纖娘好一點時,趕緊給她找一個適當的人嫁過去,你們母女就都有著落了。據我想,但凡有一線生路,還是不要再入班子才是!」

  謝老媽媽一聽李慕白答應借錢給她們,她就趕緊說:「噯呀,無論誰,要是有條活路兒,誰能夠把女兒送到班子裡去啊!李老爺……」謝老媽媽剛要說叫纖娘嫁給李慕白的話,可是李慕白已然掏出錢夾子來了,給了謝老媽媽兩張銀票,說道:「你們先拿這個花用著,過兩天你到法明寺去找我,我再給你們預備十幾兩銀子。我現在病才好,不大愛出門,以後我也不到你們這兒來了;你就叫纖娘好好調養著吧!」

  說話時,又用眼去看纖娘。只見纖娘仰臥在炕上,睜著兩隻眼發怔,眼淚順著那青紫斑斑的頰上向下流,像是一朵受了摧殘的嬌花一般,使人於可憐之外,還生些愛慕之意。李慕白勉強克服住心中縷縷的柔情,就長嘆了一聲,說道:「我走啦!」

  謝老媽媽跟著,把李慕白送出門外。李慕白連頭也不回,無精打采地走出粉房琉璃街,順著騾馬市大街往西,找了個小飯舖吃了幾盃酒,吃了飯。就聽飯舖有人談說:「西邊那小酒舖買賣不錯呀,怎麼那史胖子把舖子拋下跑了呢?」

  李慕白知道街上的人,現在還不知道史胖子與兇殺胖盧三、徐侍郎的案子有關,就想:史胖子那個人也不知到哪裡去了,假如他不因那案子避走,自己現在總不至如此寂寞吧!吃過了飯,便出了飯舖,於秋風蕭颯的長街上,回到了法明寺。

  纖娘那一種可憐的情形,總時時掛在心上,但李慕白現在是決定了,設法弄點錢救濟她們母女倒還可以;若乘此時期,等纖娘的傷病養好,再談嫁娶的事,那卻決不可能了。李慕白現在心中只有兩個念頭,第一是設法要探出那小俞的隱祕,也就是倒要明白明白他是個怎樣的人;第二就是盼著自己快些恢復健康,好等苗振山、張玉瑾來到,憑仗寶劍與他們決一個雌雄。

  一日過去,到了第二天,秋風吹得更緊。早晨,李慕白在院中慢慢地練了一趟劍,覺得身體還未被那場病給毀壞;擎著寶劍,又想起那夜小俞來此盜劍之時,與自己交手對劍。他的身手劍法,真是矯捷可愛。若非自己的武藝受過真傳授,真怕要敵不過他。這樣一想,立刻把劍拿回屋裡,穿上長衣,就出門雇車,往鐵貝勒府去了。

  到了鐵府,李慕白下了車,今天他並不由正門進去見鐵小貝勒,卻一直到了馬圈裡去找小俞。馬圈裡的人知道李慕白是他們二爺的好朋友,就趕緊把小俞找來。小俞滿面的滋泥,彷彿有好幾天沒洗臉,在這時候身上還穿著藍布的破褲褂。李慕白很懇切地說:「兄弟,昨天我來找你,這裡的人說你出去沒回來。」

  小俞點了點頭,只說:「這兩天我是有點事。」李慕白看著他那單寒的樣子,很覺得他可憐,便說:「兄弟,你跟我出去,找一個酒舖咱們談一談去!」小俞點了點頭,就跟李慕白出了馬圈。往西走去,寒風迎面吹著,李慕白身穿著棉襖,都覺得寒冷,可是回首看小俞,卻一點也沒有畏冷的樣子。

  少時,在街上找到一家酒舖,進去,在一張桌旁坐下。要過酒來,二人對坐飲著酒。李慕白就「天氣冷了,兄弟,你身上不覺得寒冷嗎?」小俞搖頭說:「我一點也不覺得冷。」李慕白又說:「你若是尚沒有棉衣,我可以送給你一件。」小俞點頭說:「也好。」

  李慕白見他肯受自己的棉衣,心裡就覺得很痛快,遂笑著說:「這兩日我見不著你,我寂寞極了!今天我一個人在廟裡練了趟劍,我就想,若是咱們兄弟能常在一起,彼此指點武藝,那有多麼好?」小俞擎盃點了點頭,接著嘆了口氣,說道:「大哥,我要離開北京;只是現在身畔沒有盤纏錢!」李慕白說:「那不要緊,我可以給你籌辦幾十兩銀子,不過……」

  小俞在旁打斷他的話說:「我不用你借給我錢,因為你現在的景況,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李慕白搖頭說:「不是我的錢,因為德嘯峰臨走時,他曾送給我一個錢摺子,可以取兩千銀子。我現在一點沒動,我想你要用,咱們可以取出些來。德嘯峰是個有錢的人,他必不在乎這一點。」小俞連連搖頭,說:「你的朋友的錢,我更不能用了!」又凝了一會神,就說:「只好慢慢再說吧,好在我也並非急於要走。」李慕白用眼審視著小俞,就見小俞彷彿心中有許多牢騷、感慨;不過外面用一種凜乎不可犯的俠氣掩蓋著,他不肯傾露出來罷了。

  又喝了幾盃酒,李慕白就說:「兄弟,我們相識的日期雖不久;但是我那場病多虧你服侍,我真把你當作我的親兄弟一樣看待。我們原應當不分彼此,緩急相助,可是我看你心裡總像有些事情,你卻不肯向我說實話,真不知是什麼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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